西郊破院,夜已深。
安之维独自坐在院里,面前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粥。他没有点灯,任由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孤单。
三天了。
从诏狱回来后,他在这个院子里坐了三天。没有去御史台报到,没有见任何人,甚至……没有和母亲、妹妹说几句话。
他在想,想很多很多。
想父亲含冤而死的模样,想自己考卷上那些激昂的文字,想来俊臣那张平静的脸,想周文远血淋淋的手指,想刘伯安那个无辜的老者……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太天真了。
这世道,不是书本上写的“仁义礼智信”,不是圣贤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世道,是血淋淋的,是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
所谓的“正义”,只是给世人看的想要看的真相。而背后的手段,无论多么残忍,在“正义”面前,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像来俊臣说的——为了实现更大的正义,有时候必须牺牲小正义。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想起了魏元忠。那位看似刚正的御史,原来也有那样的过往——妻子受辱自尽,女儿被抢做妾室折磨致死。那是怎样的仇恨?怎样的绝望?
二十年前,魏元忠选择了用黑暗对抗黑暗。二十年后,他成了朝堂上让人畏惧的“酷吏”,用不义的手段争取正义。
这……对吗?
安之维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换做自己,经历那样的惨剧,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仇恨,能改变一个人。
绝望,更能。
月光下,安之维缓缓站起身。他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将整桶水从头浇下。
冷水刺骨,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看着水桶里自己的倒影——那张年轻的脸,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现在多了些东西,少了些东西。
多了困惑,少了天真。
多了挣扎,少了坚定。
“维儿……”母亲李氏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外衣,“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做什么?快进屋,别着凉了。”
安之维转过头,看着母亲那张担忧的脸。五年了,母亲为了供他读书,日夜做针线活,眼睛都快熬瞎了。妹妹为了省下口粮给他,瘦得皮包骨头。
她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现在他中了状元,当了官,却……
“娘,”安之维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果……如果我做了您不喜欢的事,您会怪我吗?”
李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傻孩子,你能做什么坏事?你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
是啊,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
可现在,他可能要做的,比踩死蚂蚁残忍千倍、万倍。
“如果……是为了更大的好事呢?”安之维又问,“如果是为了……让更多人不被欺负,让更多家庭不会像我们家一样破碎,但手段……不太光彩?”
李氏沉默了片刻,走过来,将外衣披在安之维身上。
“维儿,”她轻声说,“娘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娘知道,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你问心无愧,娘……都支持你。”
问心无愧。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安之维心上。
如果他去诏狱,跟着来俊臣学习,用那些残忍的手段去审讯犯人,用那些不义的方式去“制造证据”,他还能问心无愧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去,如果他还像以前一样,只知道写文章、讲道理、谈理想,那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父亲的冤屈无法昭雪,像周文远那样的蛀虫会继续趴在朝堂上吸血,像刘伯安那样的无辜者会继续被冤枉……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娘,”安之维最后说,“从明天起,我可能会很忙,可能会……很久不能回家。您和小婉,照顾好自己。”
李氏点点头,眼中含泪:“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安之维转过身,不让母亲看到自己眼中的挣扎。
那一夜,他几乎没有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光从东移到西,看着天色从黑到灰,再到……亮。
天亮时,他做出了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他后悔终身,但……必须做的决定。
次日清晨,安之维换上了那身青色官服。官服很新,布料粗糙,但他穿得很仔细,每一个褶皱都抚平,每一个扣子都扣好。
母亲和妹妹站在院门口,看着他。
“哥哥,”安小婉小声说,“早点回来。”
安之维点点头,没有回头,大步离开。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不是身体回不来,而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回不来了。
诏狱门口,来俊臣已经在等他了。看到安之维,来俊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
“来了。”
“来了。”
简单的对话,但这次,安之维的声音里少了犹豫,多了……决绝。
“想好了?”来俊臣问。
“想好了。”安之维答。
来俊臣点点头,没有多问,转身带他走进大牢。
今天的审讯室换了一间,里面关着的是另一个犯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绸缎衣服,虽然有些脏污,但能看出原本的华贵。
“这是陈文礼,”来俊臣介绍,“户部主事,涉嫌贪污漕运银两,十万两。”
安之维看着那个男子。男子脸上有伤,显然已经受过刑,但眼神依然倨傲,看着来俊臣和安之维,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冷笑。
“来俊臣,”陈文礼开口,声音嘶哑,“你以为你能吓住我?我告诉你,我舅舅是……”
“你舅舅是礼部侍郎陈平,”来俊臣打断他,“我知道。但没用。这个案子,陛下亲自过问,谁来都没用。”
陈文礼的脸色变了变,但依然强撑着:“我没贪污!那些银子……是被下面的人私吞了!我是冤枉的!”
“冤枉?”来俊臣笑了,“陈文礼,你是要我拿出证据,还是你自己说?”
陈文礼不说话了。
来俊臣转身,看向安之维:“安御史,今天你来。”
安之维一愣:“我?”
“对,你。”来俊臣从刑具架上拿起一把小锤,递给安之维,“三个月求学之路,今天开始。第一课——如何让人开口说真话。”
安之维接过小锤。锤子很轻,但在他手中,却重如千斤。
他看着陈文礼,陈文礼也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不屑。
“小子,新来的吧?”陈文礼冷笑,“我劝你别碰我。否则等我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安之维的手在颤抖。他想起了刘伯安,想起了那个无辜的老者,想起了来俊臣说的“为了更大的正义,必须牺牲小正义”。
但现在……陈文礼真的是贪污犯吗?万一他也是冤枉的呢?
“安御史,”来俊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证据确凿。陈文礼贪污的十万两银子,有五万两存在洛阳城‘宝通钱庄’,用的是假名。另外五万两,他用来在城南买了一处宅院,养了个外室。这些,我们都查到了。”
安之维深吸一口气,握紧小锤。
“陈文礼,”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如果你现在招了,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陈文礼大笑:“痛快?小子,你吓唬谁呢?我告诉你,我……”
话没说完,安之维举起小锤,对准陈文礼的膝盖,狠狠砸了下去。
“啊——!”
惨叫声响起。
安之维的手在颤抖,但他没有停。一下,两下,三下……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画面——父亲含冤而死的模样,母亲日夜做针线活的模样,妹妹瘦得皮包骨头的模样……
还有,那些被陈文礼贪污的银子,本该用来修河堤、赈灾民、养边军的银子……
“我说!我说!”陈文礼终于受不了了,“是我贪污的!是我!求求你,别打了……”
安之维停下,睁开眼睛。
陈文礼瘫在椅子上,膝盖已经血肉模糊,脸上全是冷汗和泪水。
安之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沾了血。那是陈文礼的血。
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想吐,但强忍住了。
“很好。”来俊臣走过来,拍了拍安之维的肩膀,“第一课,及格。”
安之维转过头,看着来俊臣。来俊臣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眼中,似乎有一丝……赞许?
“去洗洗手,”来俊臣说,“然后回来,记录口供。”
安之维点点头,走出审讯室。在甬道里,他扶着墙壁,干呕了几声,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水很凉,血在水中晕开,像一朵朵诡异的花。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只握笔的手,现在……沾了血。
“问心无愧……”他喃喃自语。
他还能问心无愧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一条用黑暗对抗黑暗的路。
一条……可能会让他变成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的路。
但他必须走。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改变什么。
才能……让父亲那样的冤屈不再发生,让母亲那样的苦难不再重演,让妹妹那样的牺牲……值得。
安之维擦干手,重新走进审讯室。
来俊臣已经在记录口供,陈文礼断断续续地交代着。
安之维拿起笔,开始记录。他的字迹依然工整,依然有力,但写下的内容,却让他心惊肉跳。
陈文礼不仅贪污,还牵扯到更多官员,更多……黑暗。
一笔一笔,触目惊心。
安之维写着,心中某个地方,在一点点变冷,变硬。
像铁,在炉火中煅烧,然后……淬火。
从今天起,那个叫安之维的狂生,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叫安之维的……监察御史。
一个必须学会冷酷,必须学会残忍,必须……用不义的手段去争取正义的人。
这条路很难。
但他必须走。
因为这是……唯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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