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比雷霆更快的暴雨,裹挟着天庭的怒火,劈头盖脸地砸向人间。
《禁妄祀令》——这道金漆御旨还没等贴满九州城隍庙的照壁,清源盟的巡狩使们就已经提着“销神锏”下了凡。
他们的任务简单且粗暴:凡未入册者,皆为淫祀;凡无批准者,皆即捣毁。
按照礼神院那帮老爷们的算盘,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清扫。
毕竟凡人怕官,更怕神,几鞭子下去,什么香火供奉都得散。
可事情坏就坏在,他们这次遇到的不是只会磕头的软骨头,而是被幽冥司惯坏了的一群“刁民”。
南境,十七县。
暴雨把泥路冲得稀烂,巡狩使赵吉黑着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
他手里的销神锏滋滋冒着电火花,那是专门用来震散私聚念力的法器。
“前面那个破木盒子,给我砸了!”赵吉指着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新搭的一座小庙。
那庙简直简陋得可笑,几块朽木板拼凑而成,连个像样的顶都没有,只能拿几片巨大的芋头叶子遮雨。
里头也没神像,就竖着一块被虫蛀过的旧牌位,歪歪扭扭刻着“护秧婆婆”四个字。
这就是幽冥司当年捧出来的“野神”,据说生前是个为了护住全村秧苗累死在田埂上的老太太。
赵吉冷笑一声,扬起销神锏就要砸。
“慢着——!”
一声苍老的嘶吼从雨幕里炸开。
赵吉手一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几十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村民从田垄后头钻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贡品,是锄头、镰刀,还有扁担。
为首的老村长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被油纸层层包裹的册子,那是村里的族谱。
他没跪,也没求饶,只是把那族谱往赵吉面前一横,那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红手印。
“官爷要砸这庙,行。”老村长声音不大,混在雨声里却硬得像块石头,“但这庙不是一个人立的,是我们全村一百三十七户人家联名供奉的。按照《大荒祀典》第三卷第七条,百户联保,虽无神格,亦不可强拆。您这一锏下去,砸的可不是木头,是我们这一百三十七户的香火心!”
赵吉愣住了。这帮泥腿子什么时候懂天条了?
他哪里知道,这可是当年沈观灯为了这帮野神能站住脚,派小鬼一个个村子去搞“普法下乡”教出来的。
这一幕,仅仅是南境的一个缩影。
有的村子供奉“渡桥郎君”,巡狩使刚要动手,却发现那神龛底下压着全镇百姓的万民伞;有的镇子门楣上贴着从地底拓印下来的血字“承心”,百姓们梗着脖子说这不是拜神,是在拜自家的“公道”,谁敢撕就是跟公道过不去。
法不责众,更何况这众,如今手里还捏着理。
与此同时,边境小城,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
青蚨娘脱下还在滴水的斗篷,露出一张早已腐烂大半的脸。
她没去管脸上掉落的碎肉,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正在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卷轴——那是她用无数冤魂记忆喂养出来的《遗功录》。
在她对面,坐着一个满手老茧、右腿空荡荡的瘸子。
这瘸子正是三年前硬接雷妖一击救下半城孩童的铁匠。
“我这副鬼样子,也能进那什么……待考名录?”瘸子铁匠搓着满是煤灰的手,有些不敢置信,“官府不是说我那是惹是生非吗?”
青蚨娘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笑得比哭还难看:“官府的话那是屁。我们要做的,是把你的名字,塞进他们的嘴里,让他们不得不咽下去。”
她记得自己死那天,也没人肯在名册上写下她的名字。
连鬼差都说:“你不够格。”
她把瘸子的事迹一条条拆解,用最枯燥、最符合礼神院公文规范的笔法,编进了《补遗正典》。
把“舍命救人”改成“舍身护境”,把“一时冲动”润色成“恪尽职守”。
七天后,礼神院那个负责审核季度祀典的老学究,在一堆如同嚼蜡的公文中,昏昏欲睡地给编号为“庚申-三零七”的条目盖了个“准”字戳。
直到那枚鲜红的大印落下,老学究也没意识到,他刚刚亲手批准了一个被天庭驱逐过的瘸子成为了“守稚铁神”。
青蚨娘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看着远处那一闪而逝的金光,冷笑着将袖中的原始底稿撕得粉碎。
“你们要规矩?那我就给你们一个天衣无缝的规矩。”
风起青萍之末,浪成微澜之间。
但对于谢无歧来说,这场风浪却是实打实的血肉磨盘。
他不是逃出来的——他是把自己剜出来的。
星枢台的锁神链贯穿胸膛时,他咬碎了最后一道本源咒印,引爆体内残存的监察之力。
那一刻,三百年的神职记忆如沙崩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灰烬里燃烧:不能死在这里。
他拖着半截烧焦的脊骨,在雷火余烬中爬行了两个时辰,直到身后那座悬浮神殿沉入云海。
逃离星枢台后的第三个时辰,他在一片荒芜的峡谷中被截住了。
三十六名雷部神兵,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电网。
紫色的雷蛇在空中狂舞,每一道都精准地咬向他已经残破不堪的神躯。
他那件曾经象征着无上威严的掌印红袍,此刻成了最好的靶子,被烧得焦黑一片,挂在身上像是一面残破的战旗。
“谢无歧,束手就擒吧!没了神格,你挡不住这九天应元雷!”领头的雷将声音冷漠如铁。
谢无歧没说话,只是用那截从自己胸口抽出来的肋骨,勉强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去。
他笑了,笑得有些讥讽。
谁说他没了神格?
就在那雷霆即将轰碎他头盖骨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法术,而是一点光。
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带着烟火气的光。
那是三十六州大地上,无数百姓在自家窗台、案头点燃的一盏盏陶灯。
灯很粗糙,有的就是个破碗装了点油,但那灯壁上,无一例外都刻着那个曾经在黑暗中为他们拾起过名字的人。
谁都记得那个雨夜。
城西大火,所有人都跪着求风伯止风,只有他闯进火场,背出十七个孩子,最后一个是他根本不认识的乞儿。
一点光微不足道,但千万点光汇聚在一起,便是一条倒流的银河。
那条银河逆流而上,狠狠撞进了那张不可一世的雷网之中。
轰——!
雷霆消散,虚空震荡。
一道由无数人间烟火气凝结而成的虚影,稳稳地挡在了谢无歧身前。
那虚影没有五官,却带着一种让人想要落泪的温暖。
谢无歧踉跄着半跪在地,耳边似乎听见有稚嫩的童声在远处齐声念诵:“谢大人不怕神,也不怕官,他是我们的判官爷。”
判官爷。
这三个字,比什么“掌印帝君”要沉得多,也烫得多。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截还在滴血的断裂青铜监察令,表面隐约浮现裂纹状符文,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笑声越来越大,震得胸腔生疼。
“好啊……”
他猛地扬手,将那枚监察令狠狠插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既然天不容我这支笔,那我就做这人间的一支野笔!这笔墨,以后只写公道,不写天条!”
而在北疆那片曾经埋葬了十万枯骨的旧战场上,夜嚣子正做着同样疯狂的事。
他盘膝坐在焦黑的冻土上,那块无字玉牌被他像墓碑一样立在身前。
牌子边缘刻着极小的“戍北三年”四字。
四周阴风怒号,鬼火如豆。
“我还在这……”
“谁来替我收尸……”
“我想回家……”
地下涌出的低语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夜嚣子没有捂耳朵,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那只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指,沾着自己心口的污血,在地上疯狂地书写。
每写下一个名字,那地底的哀嚎就减弱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杀的沉默。
那是《无名冢名录》。
当最后一个名字——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号手的名字落下时,整片北疆大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咔啦啦——
无数惨白的骨架破土而出。
它们没有皮肉,没有盔甲,手中握着的只有锈烂的断戈残矛。
三百具白骨,在寒风中咔咔作响,慢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自行拼凑成了一个方阵。
它们没有向天跪拜,没有乞求怜悯。
它们只是空洞地望着苍穹,下颌骨开合,发出整齐划一的低吼:
“我们战过,我们死过,我们——不想被抹掉!”
远在九天之上的天轨监,那个负责监控阴阳平衡的神官猛地抬起头,手中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这是……阴兵借道?!”
旁边的老司命脸色惨白,死死盯着那个不断飙升的能量读数,颤抖着纠正:“不……这是英灵自召!它们在自己给自己封神!”
就在这时,礼神院最高处的云端,炸开了一朵绚烂而刺眼的信号烟花。
那是最高级别的战争集结令。
“不能再放任了。”紫霄阁中,一位头戴十二旒冕的老神低声道,“他们已经开始自己封神。”
另一人冷笑:“那就碾碎他们。看这人间,还能点多少盏灯。”
云层深处,沉闷的鼓声开始回荡,那不是几百人的巡狩队,那是足以踏平山河的军队行进声。
三千雷兵,金甲煌煌,正踩着乌云,朝着人间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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