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金字烙在天幕,只是个开始。
聚灵阁的警报响了整整三天。
原本精密运转、只容纳正统香火的天轨齿轮上,此刻爬满了数百个微弱的光点。
它们像初夏夜里粘人的萤火虫,不论天风罡气如何吹刮,就是死皮赖脸地钉在那些象征着“天官赐福”、“风调雨顺”的宏大命盘缝隙里。
光很弱,但很硬——带着一种不肯熄灭的执拗,像是从冻土中钻出的第一株草芽,在铁灰色的规则缝隙里倔强闪烁。
归寂子赶到时,负责维护天轨的神官正急得满头大汗,手里捧着的记录玉简几乎被捏碎。
“荒唐!”归寂子袖袍一挥,指向那些光点,“这种无根无源、甚至连个像样庙宇都没有的野祀,凭什么能卡住天轨?把它们剔除!立刻!”
神官苦着脸,指了指悬浮在半空的《天命编年》卷轴。
那卷轴像是中了邪。
无论神官怎么用朱笔涂改,上面总会自动浮现出新的字迹。
而且那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没文化的粗野劲儿,偏偏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牙齿啃出来的,深深嵌入羊皮纸的肌理中——触感粗糙如裂帛,指尖抚过竟有细微刺痛,仿佛文字本身也带着怨念的倒钩。
归寂子眯起眼,凑近一看,瞳孔骤缩。
卷轴上赫然写着:【神不听,民自立。】
这哪是香火外溢?
这分明是底下的凡人嫌天庭办事不利,正在自己动手重写“规矩”。
冥府地下三千尺,档案塔。
这里的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霉味混合着墨汁的腥气,**鼻腔里全是陈年纸张腐烂与阴血凝结的浊臭**;脚下青砖渗着黑水,每一步都发出黏腻的轻响。
青蚨娘蜷缩在最底层的阴影里,半边身子的烂肉已经开始脱落,露出惨白的指骨,但她顾不上疼——**腐肉摩擦石壁的声音沙沙作响,她却只听见字蛹儿吞咽时发出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细碎咀嚼声**。
她那只宝贝字蛹儿,正趴在《天命编年》的投影上,吃得肚子滚圆。
“慢点吃,别噎着。”青蚨娘用剩下那只完好的手,轻柔地抚过卷轴上新生的文字,眼神里带着一股疯癫的快意。
她翻开手边那叠沾满泥土的草纸,指尖停在“镇波将军”这一条上。
“说是伪造……”青蚨娘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像破锣,“那李三郎在永嘉三年,一个人拿着把断刀,在冰河里站了两个时辰,直到血流干才挡住蛮兵。尸骨被鱼吃了,名字被官府漏记了,只有那个村的人年年去河边倒一杯酒。”
她说话时,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铁锈味,那是内脏溃烂的征兆,可话语却像烧红的铁钎,烫穿了寂静。
她又翻过一页,指着“慈光照魂”。
“那小丫头才七岁,为了救隔壁落水的男娃,把自己搭进去了。她没修过道,没念过经,可那条河边之后十年没淹死过一个孩子。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青蚨娘猛地抬起头,看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像是透过层层岩石在与归寂子对视。
“若真相从未被记,那谁来定义真实?”
她眼中狠色一闪,突然张嘴咬破了自己那个早已干瘪的手腕。
黑色的血珠渗出来,带着浓烈的怨气——那血滴落地,并未蒸发,反而像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哭声。
她把伤口凑到字蛹儿嘴边,强行将那滴血喂了进去,随后抓起旁边那卷厚厚的“除名名录”——那是千百年来被天庭判定为“淫祀”而被抹杀的名单。
“吃!”她厉喝,“给老娘全吞下去!吐出来的,就叫《遗功录》!”
字蛹儿发出尖锐的吱吱声,身躯暴涨,疯狂地啃食着那些代表着“遗忘”的名字——每一次撕咬都伴随着纸页断裂的脆响,以及无数冤魂低语汇成的呜咽风声,连墙壁上的油灯都在这声音中剧烈摇曳,投下舞动如鬼爪的影子。
每吞下一个,档案塔就震颤一次,仿佛无数冤魂正在撞击地狱的大门。
此时,九天之上,星枢台。
谢无歧盘膝坐在一片死寂的星图前。
他身上的绯红官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那是血染透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红——布料紧贴皮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结痂的伤口,带来钝痛般的灼热感。
神力被封,他现在连个凡人都不如。但他还有骨头。
他看着天边那个倔强闪烁的名字——“共忆神 · 沈观灯”。
她把自己拆散了,变成了无数人的记忆,变成了悬在头顶的一个符号。
“够狠。”谢无歧扯动嘴角,也不知道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那里埋着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道保命符,也是当年登基时,天道亲自嵌入的“掌印信标”。
如今,它要变成一把钥匙,一把捅向体制心脏的刀。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肩胛收紧,像一头即将扑出的困兽。
他突然伸手,五指成爪,猛地刺入自己的左胸肋下。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空旷的星枢台回荡——那声音清脆又沉闷,像是冰层断裂夹杂着湿木劈开,伴随着他自己压抑不住的一声闷哼。
他没有皱眉,只是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星图尘封的边缘,洇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暗痕。
手再抽出来时,指间多了一截带着血丝的莹白肋骨。
那是神骨,也是他身为掌印帝君最后的权柄。
他将那截肋骨当作笔,蘸着心口涌出的热血,反手在星图那布满灰尘的背面,重重刻下七道繁复至极的符纹——每一划落下,都有火星迸溅,那是神骨与古老阵纹摩擦产生的静电火花,空气中弥漫开金属烧灼的焦味。
这七道符纹,是他在三百年前主持修订《星枢律典》时,悄悄预留的“例外条款”编号零——名为“逆判”。
理论上,只有持神骨、蘸心血、且动机纯粹者方可激活。
没人相信会有人蠢到用自己的命去启动它。
每一道符纹落下,星枢台便发出一声哀鸣——那不是机械的嗡鸣,而是类似远古巨兽濒死前的低吼,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脚底发麻。
这不是祈求天道的赦免,这是利用他对这套腐朽官僚体系最深刻的了解,钻的一个天大的空子——“逆叛”。
以此骨为证,追认所有未登册之祀为“待考正神”,赋予临时信力接入资格。
符成的一刹那,七州地脉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原本只能在地底潜行的隐信流,骤然获得了合法的通行证,咆哮着冲入十七个正在苦苦支撑的归形者体内——**大地深处传来奔涌之声,如同千万条暗河同时决堤,远处山峦轮廓微微扭曲,似有无形之力正在贯通天地经络**。
天庭摇晃。
归寂子猛地回头,
“《除名名录》的数据流正在逆向读取……她竟敢用怨血喂养字蛹!”
她顾不上许多,身形化作一道灰烟,直扑冥府档案塔。
她必须烧了那卷正在造反的书。
焚忆火折在她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灰白死光,那是能抹杀一切存在的绝对虚无。
“去死!”归寂子嘶吼着,火舌卷向《天命编年》。
就在这时,一只巴掌大的蜘蛛从废墟的阴影里跳了出来。
织忆蛛。
它那原本晶莹剔透的身体已经布满了裂纹,那是透支生命织网的代价——**它爬行时,甲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随时会碎成粉末**。
面对那毁天灭地的火光,它没有退,反而像个扑火的飞蛾,一头撞了进去。
“啵。”
一声极轻的脆响——**像是玻璃珠坠地,又像心跳的最后一拍**。
织忆蛛脑后的残丝瞬间炸裂。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
灰白的火焰本来要吞噬一切,却在触碰到这些记忆碎片的瞬间,诡异地停滞了。
火焰里映照出的不是杀戮和修炼,而是一张张陌生的画面:
穿着学士服的女孩在阳光下大笑扔帽——**画面中甚至能听见清脆的笑声与远处欢呼的混响**;
喧闹的火锅店里升腾的热气——**那股麻辣鲜香的气息竟穿透火幕,真实地钻入归寂子鼻腔**;
母亲坐在床边哼唱那首不知名的童谣——**旋律虽不成调,却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
还有婚礼上那句关于“生老病死”的誓言……
这些记忆太琐碎,太温暖,太没有“神性”,却又太具“人性”。
它们不属于这个冷冰冰的修仙世界,它们带着另一个时空的温度和重量。
焚忆火折颤抖了。
它能烧毁历史,能烧毁功名,却烧不掉这种纯粹的、毫无功利之心的“生活”。
火焰不仅没有吞噬它们,反而在这些画面面前畏缩后退,仿佛那个残酷的规则第一次感到了羞愧。
“这是……什么?”归寂子呆滞地看着那些画面,那张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记忆不止是负担,亦是温度。
趁着这一瞬的凝滞,地面上的铭世堂废墟,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风卷起尘土与碎瓦,发出呜咽般的低吟,像是大地在开口说话**。
夜嚣子跪坐在碎瓦堆里,手里捧着那块无字玉牌,已经跪了七天七夜。
他脸上的画皮早就剥落干净了,露出森森白骨和纵横交错的肌肉纹理。
那是他最丑陋的样子,也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夜嚣子听见了。不只是这一句。
风越来越大,像是千万条细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他听见渔妇哄孩子入睡时哼的歌谣——**那调子走音得厉害,却让他喉咙发紧**;
听见老汉醉酒后念叨她的名字——**声音含混,却字字清晰砸进心底**;
听见孩童在课堂上讲述“那位守桥娘娘”的故事……
每一句,都像一颗钉子,把他重新钉在这片土地上。
然后,玉牌开始发烫——**起初只是温热,继而滚烫,几乎要灼穿他的掌心**。
原本光洁的表面,像是有无形的刀在刻画,一行字迹缓缓浮现,每一笔都透着金石之气:
【幽冥司主,承万民之忆而生。】
夜嚣子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里虽然没有眼泪,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音穿云裂石,震得方圆百里的鬼怪瑟瑟发抖:
“她不在了!但她还在!!”
话音落下,一道由无数名字、无数琐碎记忆组成的光柱,并非从天而降,而是从这片废墟拔地而起,像一把利剑,直直捅穿了苍穹。
天庭,聚灵阁正中央。
那尊受了万年香火、面目模糊的主神像,突然发出“咔嚓”一声巨响。
不是被毁,也不是崩塌。
它是自己往旁边挪了一寸。
它在让位。
空中那些散乱的光点疯狂汇聚,最终在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上,凝结成了一个清晰的影像。
那不是任何神魔的法相,而是一盏普普通通的、没有火焰却散发着柔光的灯。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不霸道,不刺眼,却照亮了整个幽暗的天轨——那光并不炽烈,却让所有神官感到一种奇异的暖意,仿佛冬日晒在背上的阳光,久违而真实。
负责监察天轨的神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
“新祀启位……无名……自立。”
归寂子眼中的茫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
她死死盯着那盏灯,转身化作流光冲向礼神院最高的钟楼。
钟声未响,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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