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宴席的喧嚣早已散去，空气中残留着酒肉的腻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气。总坛大殿空旷下来，巨大的烛台火光摇曳，在空旷的石壁上投下幢幢鬼影，更显寂静。
韦小宝没有回寝殿。他独自一人留在了大殿里。
多隆那张看似豪爽、实则句句机锋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康熙那看似嘉奖、实则敲打的圣旨，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还有苏荃那双藏着忧虑的美眸……这一切，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闷。这神龙教主的位置，坐得越久，越觉得像坐在一口烧红的铁锅上。江湖的刀，朝廷的剑，都明晃晃地对着他。
“他娘的，这日子过得，比在扬州被债主追着跑还难受！”他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在大殿里踱步。
月光从破损的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洒下清冷的光斑。他踱到那根被他的飞刀钉入过的梁柱前，伸手摸了摸那深深的刀痕。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力量。他需要更多的力量。不仅仅是武功，还有势力，是那种足以让康熙忌惮、让江湖侧目的势力。光靠神龙教这点家底，守着个破岛，迟早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
可出路在哪里？
神龙教的财路，主要靠海上贸易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如今被朝廷盯上，处处受制。人手嘛，看似不少，但忠心几何？难说。就像一盘散沙。
他想起苏荃说过，神龙教历代教主，尤其汪小闲，曾经营多年，暗中积蓄了不小的力量，否则当年也不可能与各方周旋。那些力量，难道都随着洪安通的死烟消云散了？会不会……还藏着什么后手？
洪安通那老狐狸，阴险狡诈，不可能不留点保命翻盘的本钱。神龙岛立足江湖这么多年，岛上的秘密，恐怕远不止那个藏着飞刀秘籍的禁地密室。
想到这里，韦小宝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像一只嗅到鱼腥味的猫，立刻来了精神。
他屏住呼吸，仔细回想洪安通生前的一举一动，回想这总坛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洪安通似乎特别喜欢待在这个大殿里，有时一坐就是半天，不像是在处理教务，倒像是在……守护着什么？或者，在等待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梳子一般，开始一寸寸地扫过大殿。高大的穹顶，粗壮的梁柱，光滑的石壁，铺着兽皮的地板……一切都看似正常。但他不死心，凭着在皇宫里偷鸡摸狗、寻找暗道机关练就的直觉，他总觉得这大殿里，应该有点什么。
他走到洪安通常坐的那张白玉蟠龙宝座前。宝座由整块白玉雕成，沉重冰冷，上面的蟠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他用手仔细摸索着龙身、龙鳞、龙爪……甚至龙的眼睛。当他的手指触碰到蟠龙右眼那颗用来点睛的、鸽卵大小的黑曜石时，他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玉质的冰凉感，而且，那石头似乎……可以微微按动？
他心中一动，运起内力，小心翼翼地向那黑曜石按去。
“咔哒。”
一声极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括响动，从宝座下方传来。
韦小宝心中一凛，立刻闪到一旁，警惕地观察。只见宝座后方那块巨大的、雕刻着海浪纹路的石板地面，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阴冷、带着陈腐气息的风，从洞内吹出，拂面生寒。
果然有暗道！
韦小宝心中狂跳，既兴奋又警惕。他取过一盏烛台，凑到洞口往下照。只见一道石阶蜿蜒向下，深不见底，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去，还是不去？
里面可能是洪安通留下的宝藏、秘籍，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韦小宝只犹豫了一刹那。怕死就不是韦小宝！富贵险中求！他咬了咬牙，举着烛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向下的石阶。
石阶很陡，也很长。烛火在阴风中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湿冷的石壁上，如同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显然已久无人迹。他屏息凝神，每一步都落得极轻，耳朵竖起来，听着周围的动静。
向下走了约莫二三十丈，眼前豁然开朗。石阶尽头，是一个比上面大殿稍小一些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干涸的水池，池底铺着白色的鹅卵石。四周的石壁不再是粗糙的岩石，而是打磨光滑的石板，上面似乎刻着些什么。
韦小宝举起烛台，昏黄的光晕洒在石壁上。他定睛一看，心脏猛地一跳！
只见整面巨大的石壁上，刻着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幅极其繁复、覆盖了整个东南沿海及部分内陆的巨幅地图！这地图刻得极为精细，山川用连绵的曲线表示，河流是双线勾勒，城镇是一个个小方块，港口则画着船锚的符号。这些图形，韦小宝在皇宫里偶尔瞥见奏章附图时见过类似的，连蒙带猜，能看懂个大概。
但真正让他呼吸急促的，是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用不同颜色矿物颜料标注的标记！
一些关键的位置，被点上了醒目的红色三角。韦小宝虽然不认得旁边刻的小字，但他脑子转得飞快：红色，通常是紧要、吉利的意思。在扬州赌场，红圈代表庄家通吃；在皇宫，红批是皇帝御准。这红色的三角，多半是洪安通藏宝贝的地方！不是粮仓，就是银库！
还有一些地方，标着蓝色的圆点。蓝色，让人想到海，想到隐秘。这大概是神龙教暗中设下的据点，可能是传递消息的“暗舵”，或者是安插的“眼线”！
更有些地方，被打上了黑色的叉号。黑色，叉号！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像扬州府衙门口画叉的告示，代表危险、仇家！这些地方，肯定是洪安通认为的“险地”，或者是他标记的敌人老巢！
最绝的是，有几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线条，从代表神龙岛的位置蜿蜒伸出，如同蛛网般，巧妙地连接着大陆深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镇（画着炊烟符号）、荒山（几个尖角）甚至寺庙（宝塔形状）！
“我的妈呀！”韦小宝心里惊呼一声，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虽然看不懂一个文字说明，但这幅“看图说话”的地图，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地图，这是洪安通那老乌龟经营多年的老底！是他的秘密家当分布图！红色的点，是藏钱藏粮的窝点；蓝色的点，是埋伏的人手和耳目；黑色的叉，是需要提防的对头；那些金线，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往来大陆的秘密通道！
难怪洪安通能躲在海外遥控局势，原来他早就在大陆上织了这么大一张网！这比明面上打打杀杀的神龙教，可怕了十倍不止！
韦小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才是他韦小宝最需要的东西！有了这张图，他就不是困在岛上的光杆司令了！他可以有花不完的钱，有遍布各地的耳朵眼睛，有随时能溜之大吉的后路！这才是能和康熙、和江湖各大门派周旋的真正本钱！
他强压住激动，凑近了仔细看。在地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近北方京城的方向，他还发现了一些更小、更隐晦的标记：有的像一本摊开的书（是不是经书？），有的像一把匕首，旁边还刻了个模糊的、有点像“毛”字（还是“苗”字？他分不清）的符号。他猛地想起海大富临死前的疯话，想起假太后毛东珠的诡异……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老乌龟，连皇宫里的事也掺和了？《四十二章经》的线索，也在这图上？
迷雾，好像又被风吹开了一角，但露出的东西，更让人心惊。
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石室角落的一个暗格里，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一个密封的铜匣。匣子没有锁，但入手沉重。他小心翼翼地扳开卡扣，打开匣盖。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只有几本厚厚的册子和一叠写满了字的纸。
韦小宝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吃了苦瓜一样。“他娘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又是这些鬼画符！”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个。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
他烦躁地拿起一本册子，胡乱翻着。果然，满篇墨字，如同蚂蚁爬。他使劲辨认，也只勉强认出几个最简单的数目字，像“一”、“十”、“百”、“千”，还有几个笔画少的、好像在赌坊账本上见过的字（可能是“入”、“出”、“利”）。但大部分内容，他一窍不通。
不过，韦小宝有韦小宝的办法。他虽然在文字上是睁眼瞎，但对数字和图形符号特别敏感。他仔细看去，发现这册子里，每隔几行，就会出现一串他看得懂的大数字，后面往往跟着一个他猜得出的人名（比如简单的“王”、“李”等姓），或者一个奇怪的标记（比如画个圈，打个钩）。这格式，这数字，这标记……分明就是他小时候在扬州赌场看人记账的套路！这是一本账本！一本记录着巨大数目银钱来往的黑账！数目之大，让他咋舌！
他又拿起那叠信函。纸张发黄，字迹各异。他更是一个字不认识。但他注意到，每封信的末尾，都盖着不同的印章，或者画着些独特的符号。有的印章方方正正，朱红颜色，像是官印（他在宫里见过类似的）；有的印章奇形怪状，像鱼像鸟；有的信纸角落，还画着个小蛇或者骷髅头！这些印记，分明代表着不同的势力和人物！
韦小宝的心再次狂跳起来。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他明白了更可怕的一件事——洪安通勾结的，绝不仅仅是江湖帮派！这账本里巨大的银钱往来，这些五花八门的官印私章，说明他勾结了官府，甚至可能勾结了京里的大官！这老王八蛋，胆子比海还大！这神龙教，水太深了！
这些账册和信函，本身就是证据！是能要人命的把柄！只要拿到手，找到识字又信得过的人（比如苏荃）一念，就能捏住一大批人的命根子！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再次涌来。韦小宝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将册子和信函小心翼翼地放回铜匣，紧紧揣入怀中，像揣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个无价的宝贝。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壁上那张无声却诉说了一切的地图，将那些图形、符号、线条死死地记在脑子里。然后，他吹熄烛火，沿着石阶悄无声息地返回大殿。
当他重新关上暗道入口时，窗外已现曙光。他站在空旷的大殿中，望着泛白的天际，感觉一夜之间，自己手里突然多了无数张看不见的牌。前路依然凶险，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靠耍小聪明和运气乱撞的韦小宝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铜匣，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混合着狡黠、兴奋和一丝狠劲的笑容。这江湖，这庙堂，看来得换个玩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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