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海上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
白日的喧嚣和海腥气还未散尽，夜幕便像一块巨大的黑绒布，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将神龙岛吞没。
总坛大殿内，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为了款待钦差多隆，韦小宝下令设下盛大夜宴。巨大的牛油蜡烛插在鎏金烛台上，烧得噼啪作响，将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虽然殿内梁柱上还残留着刀剑痕迹，但此刻已被锦缎帷幕巧妙遮掩。一张张紫檀木大案排列开来，案上摆满了各色珍馐美味，许多是海岛特有的奇珍，如脸盆大的龙虾、手臂长的海参、还有韦小宝特意吩咐寻来的、从南洋商船购得的异域瓜果，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教中稍有头脸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作陪。苏荃坐在韦小宝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绯红衣裙，在烛光下更显艳丽夺目，只是她神色平静，偶尔举杯浅酌，目光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多隆被奉为上宾，坐在韦小宝右手边首席，他带来的几名贴身侍卫（包括那两位气息沉稳的高手）则分散坐在下首。其余教众分列两旁，推杯换盏，气氛看似热烈非常。
丝竹之声悠扬响起，一队身着轻纱的舞姬翩然入场，身姿曼妙，舞步轻盈，为这海岛的夜宴增添了几分软绵绵的旖旎气息。
多隆显得兴致极高，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时与韦小宝回忆着京城旧事，说起某次一起偷喝康熙的御酒，说起某回在赌坊大杀四方，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一副豪爽耿直的武夫模样。
韦小宝也陪着笑，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将气氛烘托得十分融洽。觥筹交错间，仿佛真是兄弟重逢，其乐融融。
但在这热烈的表象之下，暗流始终在涌动。
酒至半酣，多隆红着脸，拍着韦小宝的肩膀，声音带着几分醉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韦兄弟！咱们哥俩不是外人！哥哥我在京城就听说啦！你小子在这神龙岛上可是威风得紧呐！那手飞刀绝技，如今江湖上可是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飞刀一出，如神龙行空，见首不见尾！哈哈，说得哥哥我心里直痒痒！怎么样？趁着今儿个高兴，让哥哥我开开眼，见识见识你这名动江湖的‘神龙飞刀’如何？”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大殿内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
丝竹声停了，舞姬的步子慢了，教众们的交谈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韦小宝和多隆身上。苏荃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美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几位教中头目，脸色也凝重起来。
谁都明白，这绝非简单的酒后戏言。多隆此行，本就是康熙的耳目。观摩飞刀？好奇是假，试探是真！飞刀是韦小宝立足神龙教、震慑群雄的最大依仗，是其底牌。若轻易演示，招式特点、发力法门、速度快慢，必被这些大内高手看在眼里，分析透彻，等于自曝其短；但若推辞不演，则显得心虚，底气不足，更坐实了外界对其“凭运气上位”的猜测，不仅多隆会起疑，恐怕连教中刚刚压下去的人心，又会浮动起来。
这是一道难题。一道多隆精心布置的、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难题。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韦小宝脸上，看他如何应对。
韦小宝脸上那嬉皮笑脸的表情丝毫未变，仿佛根本没听出话里的机锋。他哈哈一笑，拿起酒壶给多隆斟满酒，说道：“多大哥！您这不是寒碜小弟嘛！”他摆着手，语气夸张，“我那几下子，您还不知道？就是在宫里跟您和众位侍卫大哥们瞎比划学的，三脚猫都不如！也就是这帮海外蛮子，没见过世面，看我扔个石子儿准点，就瞎起哄，说什么飞刀绝技？简直是笑掉人的大牙！”
他矢口否认，极力贬低自己的武功，把自己说成一个全靠运气和吹嘘的混混。
多隆眯着眼，呵呵笑着，不置可否，显然并不相信这套说辞。他带来的那几位侍卫，眼神也愈发锐利。
就在这时，殿外漆黑的夜空中，恰好有一只晚归的海鸟，“嘎”地一声惊叫，扑棱着翅膀从殿门上方飞过。也许是殿内的灯火和喧闹惊扰了它。
时机稍纵即逝！
韦小宝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是被那鸟叫惊动，随手拿起桌上用来叉水果的一根银质牙箸（长约七寸，比筷子略粗），像是要驱赶蚊虫一般，看也不看，信手朝着殿外方向一掷！
动作随意之极，就像是喝多了酒，随手扔掉一件碍事的东西。
没有凌厉的破空声，更没有飞刀那独特的暗金流光。
只有极其轻微的一声“嗤”响。
那牙箸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直线，瞬间穿过殿门，没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声短促的哀鸣，以及重物坠地的“噗通”声。
一名守在殿外的教众快步进来，手里提着一只还在抽搐的海鸟。鸟的咽喉处，正插着那根银光闪闪的牙箸！箸尖透颈而过，精准无比！
大殿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多隆和他带来的侍卫。他们的目光，从教众手中的死鸟，缓缓移回到韦小宝脸上。
韦小宝仿佛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一脸“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看我这手！喝多了，手滑了！好好的一只鸟，可惜了了！”他转向多隆，笑嘻嘻地道：“多大哥您看，我就说吧？我这也就是打打鸟雀还行，纯属瞎蒙！真要和人动手，还得靠您和众位侍卫大哥这样的真功夫！那才是硬碰硬的真本事！”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把自己刚才那神乎其技的一掷，归结为“喝多了手滑”和“瞎蒙”。
但在场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随意一掷，需要何等惊人的眼力、腕力和准头？！那牙箸去势之疾、之准，绝非巧合！更可怕的是那份举重若轻、不着痕迹的从容！这比那些声势骇人的武功，更显得深不可测！
多隆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了几分，他深深地看了韦小宝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随即，他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哈哈哈！好！韦兄弟果然是好身手！就算是手滑，这手滑得也是恰到好处！哥哥我服了！来，喝酒！喝酒！”
他不再提观摩飞刀之事，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根穿透海鸟咽喉的牙箸，已经替他给出了答案——深藏不露，滴水不漏。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气氛似乎又重新热烈起来。但每个人心中，都压上了一块石头。韦小宝依旧谈笑风生，插科打诨，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
宴后，已是深夜。
送走多隆一行回客房休息后，韦小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和苏荃没有回寝殿，而是来到了那间通往禁地密室的偏僻静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孔。
“多隆这次来，绝不仅仅是宣旨赏赐那么简单。”苏荃率先开口，声音低沉，“他是康熙的眼睛，也是探路的石子。”
韦小宝点了点头，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小玄子这是不放心我啊。又是给甜枣，又是敲棒子，现在干脆派人上门来摸底了。他怕我在这海外当土皇帝，忘了他这个真皇帝。”
“你那手牙箸掷鸟，虽暂时搪塞过去，但以多隆的精明，绝不会轻易相信。”苏荃分析道，“朝廷，恐怕已经将神龙岛视为潜在的威胁。你的飞刀越神秘，他们就越忌惮。”
韦小宝叹了口气：“他娘的，这教主当得，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江湖上那帮人虎视眈眈，家里这帮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现在连皇帝老儿都盯上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虽抱怨，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看来，咱们得加快脚步了。必须在康熙失去耐心，或者下定决心动手之前，让咱们的翅膀硬到让他不敢轻易动咱们！”
“如何硬？”苏荃问。
“整合神龙教，只是第一步。”韦小宝目光闪烁，透着市井的狡黠和一丝狠劲，“咱们得有钱，有人，有地盘！光守着这个破岛不行！得多找几条路，多留几个后手！还有……那几本要命的经书，得尽快弄到手！那才是咱们跟小玄子讨价还价的最大本钱！”
窗外，海风呼啸，浪涛声声。
夜还很长。
而风暴的阴云，似乎正从遥远的京城，向着这座海外孤岛，缓缓压来。
殿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明灭不定。
如同这岛上所有人的命运，
飘摇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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