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卯带回的消息，如同在沈清辞心中投下了一颗决定方向的石子。北上，接触燕王，已成为她下一步明确的目标。但离开并非一蹴而就，她需要妥善收尾，并利用最后的时间，为信阳，也为自己，尽可能多地留下些什么。
首要之事，便是那片倾注了她不少心血的垦荒田，以及那些刚刚看到生存希望的流民。开荒至今还不及两月，许多果蔬还未到完全成熟之时。
她找到王主事，神色凝重。“主事，北边局势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糟。流民带来的消息纷乱，但燕王兵锋南指，恐非空穴来风。”沈清辞没有透露阿卯的具体情报，只是强调了危机的迫近。
王主事脸色一白，他这几日也被各种坏消息搅得心神不宁。“沈姑娘，你的意思是……”
“垦荒田里的作物，长势虽好，但若战火波及，一切皆休。”沈清辞道，“当务之急，是趁现在尚算安稳，尽快让这批作物成熟、收获，将种子尽可能多地分发下去。让流民手中有了粮，有了种，即便我们离开，他们或许也能多一线生机。”
王主事深以为然，如今他也将这片田视为重要的政绩和潜在的保命符。“对！对对！必须尽快收获！我这就加派人手，协助收割！”
“不仅如此，”沈清辞补充道，“这些作物种子适应性颇强，产量也高于寻常。我建议，可由府衙出面，组织流民中的可靠之人，学习留种、贮藏之法。并将部分种子，低价或赊贷给城郊的自耕农，鼓励他们广泛种植。如此，即便信阳有变，这片土地上的生机，也不至于彻底断绝。”
她这话，既是为流民和百姓考虑，也是在为自己离开后，这些由她“培育”出的良种能够延续下去，甚至将来某一天，能成为她与燕王势力谈判的筹码之一。
王主事此刻对沈清辞已是言听计从，立刻道：“好！就依沈姑娘！此事还需你多费心，组织教授留种之法，我来协调府衙，督促执行！”
接下来的日子，信阳城西的垦荒区变得更加忙碌。在沈清辞的指导和差役的监督下，流民们开始有组织地收割那些长势异乎寻常的作物。丰收的喜悦暂时冲淡了战争的阴云。
沈清辞亲自挑选了几名看起来忠厚老实、又对农事有些天赋的流民，集中起来，详细讲解了不同作物的留种技巧、晾晒方法和贮藏条件。她讲得深入浅出，务必让这些人能够掌握。
同时，她也通过王主事，将一部分精选出的种子，以“府衙推广良种”的名义，分发给了城郊一些与府衙关系尚可、或家境相对困顿的自耕农，只收取极低的费用，甚至允许秋后以粮食抵偿。
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沈清辞如同一个冷静的棋手，在离开前，落下最后的、关乎长远的棋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沈清辞正在田埂边指导流民，几匹快马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径直闯到了垦荒区外。
马车停下，帘子掀开，先下来两个趾高气扬的家丁，随后，一个穿着锦缎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下来，正是信阳府最大的粮商之子，赵文昌。
赵文昌一下车，目光就被田里那一片长势旺盛、果实累累的景象吸引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贪婪。他早就听说府衙弄出了什么“高产良种”，原本没放在心上，以为是下面人吹嘘，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所言非虚。
“哟，这不是王主事吗？还有这位……就是弄出这些‘嘉禾’的沈文书？”赵文昌踱着方步走过来，目光在沈清辞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佻。
王主事见到他，脸色微变，连忙上前拱手：“赵公子，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听说府衙出了祥瑞，本公子自然要来沾沾喜气。”赵文昌用扇子指了指田里的作物，“这些瓜菜，长得确实不错。王主事，府衙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良种啊？”
王主事心中警铃大作，硬着头皮道：“回赵公子，府衙正组织流民收割，部分用于赈济，部分……打算推广给农户种植。”
“推广给农户？”赵文昌嗤笑一声，“王主事，你糊涂啊！此等嘉禾，岂是那些泥腿子配种的？暴殄天物！”
他目光转向沈清辞，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意味：“沈文书是吧？听说这种子是你弄出来的？有点本事。这样吧，你把这些种子的培育之法，还有所有的存种，都交给本公子。我们赵家的田庄，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至于你嘛……本公子不会亏待你，银子，或者……给你个更好的前程，都可以商量。”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沈清辞和王主事辛苦经营的这一切，本就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王主事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直接反驳。赵家势大，在信阳城内可谓一手遮天，即便是府尊也要礼让三分，他得罪不起。
沈清辞抬起头，平静地看向赵文昌，眼神无波无澜：“赵公子谬赞。此乃府衙公务，种子如何处置，自有府尊大人和吴师爷定夺。民女人微言轻，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擅专。”她将皮球踢回了府衙高层，语气不卑不亢。
赵文昌脸色一沉。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文书，还是个女子，竟敢如此拂他的面子。
“奉命行事？”他冷笑，“拿府尊和师爷来压我？沈文书，别忘了你的身份！在这信阳地界，我赵家说的话，有时候比府尊还管用！”他身后的家丁也上前一步，面露凶光，施加压力。
现场气氛瞬间凝固。
沈清辞却依旧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府尊乃一府之主，我自然只听府尊号令。若赵公子对种子处置有异议，不妨直接去与府尊商议。至于培育之法，”她顿了顿，迎上赵文昌阴沉的目光，“不过是细心照料罢了，并无特殊法门。田间劳作，辛苦脏污，恐怕入不了赵公子的眼”。
赵文昌何曾受过这等挤兑？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沈清辞：“好！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你给我等着！”
他狠狠瞪了沈清辞和王主事一眼，转身怒气冲冲地上了马车，在家丁的簇拥下绝尘而去。
“唉！”王主事长叹一声，愁容满面，“沈姑娘，你……你何必与他硬顶？这赵文昌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周府尊有时也要让他三分……”
“主事，难道卑躬屈膝，他就会放过这些种子吗？”沈清辞反问道，“此人贪婪成性，若让他得了种子，必定囤积居奇，牟取暴利，与我推广良种、惠泽百姓的初衷背道而驰。与其虚与委蛇，不如表明立场。”
王主事哑口无言。他知道沈清辞说得对，只是担忧接下来的麻烦。“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清辞目光投向赵文昌离开的方向，眼神微冷，“况且，我们或许没有太多时间与他周旋了。”北方的战鼓声，似乎越来越近了。赵文昌之流，不过是这腐朽末世中，一只聒噪的秋蝉而已。
她转身，继续指导阿卯留种，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只是，在她平静的外表下，离开信阳的决心，更加坚定和迫切。
这片刚刚焕发生机的“嘉禾”，注定要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经历更多的考验。而她，必须为它们，也为自己，寻找到一片更能遮风挡雨的土壤。
那个土壤，或许就在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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