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张触目惊心的“分赃便笺”，如同烧红的烙铁，藏在琉璃贴身的暗袋里，日夜灼烫着她的心神。证据已现，线头在手，但她深知，这线头牵连的，是一张遍布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的巨网。贸然扯动，非但扯不出真相，反而会将自己瞬间绞碎。
“刘太监”是谁？赃银最终流向何处？是否有更高层级的保护伞？这些问题如同鬼魅，萦绕在琉璃心头。她不敢信任内务府中的任何人，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然而，就在她苦思突破口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悄然降临。
这日，琉璃正在核对一批新入库的宫绢，内务府一个专管库房清洁、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太监崔福，趁四下无人，悄悄塞给她一个揉得发皱的纸团，低声道：“姑娘，此物是前年洒扫赵昌旧值时，在废纸堆里捡的，当时未及细看。近日听闻姑娘核查旧账，老奴想着……或有用处。”说完，不等琉璃反应，便佝偻着背，快步离开。
琉璃心中一动，回到值房展开纸团。这是一张残缺的货单存根，边缘焦黑，似被火燎过，字迹模糊。但依稀可辨，是雍正元年的一批“特供云锦”的出库记录，接收方并非宫内任何一处，而是一个陌生的商号名称——“广源号”，经手人签字处，有一个潦草的画押，仔细辨认，竟像是一个“刘”字！
“广源号”？“刘”？琉璃立刻联想到了便笺上的“刘太监”！难道这“广源号”是销赃的渠道？这批“特供云锦”根本没有入库，而是直接被倒卖出了宫？
她强压激动，假借巡视库房，找到了崔福。崔福眼神躲闪，在琉璃再三保证绝不牵连他后，才嗫嚅道：“姑娘，老奴在宫里待了四十年，有些事……看得明白，却不敢说。那‘广源号’……老奴依稀记得，早年似乎听赵公公醉酒后提过一嘴，说是……说是京西骡马市最大的绸缎庄，东家……好像姓年……”
年？！琉璃如遭雷击！华妃年世兰的母家？！难道……赵昌背后的“保护伞”，竟是已倒台的华妃一族？甚至可能牵扯更广？
线索似乎串联起来了：江南李煦等人通过虚报价格贪墨银两，部分赃银通过赵昌等内务府蛀虫流入宫中，再经由“刘太监”之类的内线，以“特供”物资名义出宫，通过“广源号”这类白手套商号洗白、变现，最终……流入某些人的口袋？而华妃一族，很可能就是最终受益人之一，或是重要环节！
这个推测让琉璃不寒而栗。如果属实，那此案牵扯的就不仅是贪墨，更是内外勾结、侵蚀国本的滔天大罪！而华妃虽倒，其党羽未清，其在军中的兄长年羹尧虽被锁拿，但其旧部势力盘根错节，若此事泄露，必将引起剧烈反弹，甚至可能逼得狗急跳墙！
就在琉璃为这重大发现心潮起伏、难以抉择之际，养心殿再次传来了旨意。这一次，是皇帝口谕，召琉璃即刻觐见。
琉璃心中一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将便笺和残缺货单的抄本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随太监前往养心殿。
殿内，只有皇帝胤禛一人。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明黄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苏培盛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奴婢琉璃，叩见皇上。”琉璃跪下行礼，心跳如鼓。
“平身。”胤禛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喜怒，“江南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琉璃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隐瞒，也无法隐瞒。她将近日所查——价格异常、时间节点、可疑经手人、以及那几张“分赃便笺”的内容，条理清晰地禀报了一遍。但她略去了“广源号”和可能与年家有关的推测，只说是发现了疑似分赃记录和内库物资异常流出的线索。
胤禛静静地听着，直到琉璃说完，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琉璃：“便笺和货单，何在？”
琉璃从怀中取出那几张原迹和抄本，双手呈上。苏培盛接过，恭敬地放在御案上。
胤禛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阴沉如水，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拿起那张写着“广源号”的残缺货单，手指轻轻摩挲着边缘的焦痕，眼中风暴积聚。
“赵昌已死，李煦下狱。”胤禛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地上，“但这条线上的虫子，还没抓干净。‘刘太监’……广源号……好，很好。”他看向琉璃，目光锐利如刀，“你查到此处，已属不易。但，为何不继续深挖？你在怕什么？”
琉璃心头巨震，知道皇帝已看出她的保留。她扑通一声跪下，以头触地：“皇上明鉴！非是奴婢不敢深挖，而是……而是线索至此，牵涉甚广，奴婢人微言轻，恐打草惊蛇，反误了皇上大事！且……且内务府经此整顿，人心未稳，若此刻再有大的动荡，恐……恐伤及宫中安稳，亦恐牵连……牵连无辜。”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点出了案件可能牵连甚广（暗示可能涉及高位），又表示了自己对后宫、对皇权的顾虑，显得忠心为主，思虑周全。
胤禛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琉璃后背都被冷汗浸湿。终于，他冷冷开口：“你倒是个有心的。起来吧。”
“谢皇上。”琉璃松了口气，缓缓起身，仍不敢抬头。
“此事，到此为止。”胤禛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查到的这些，朕知道了。便笺和货单留下，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不得再有第三人知晓。内务府那边，一切如常，不得再查，亦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奴婢遵旨！”琉璃连忙应道。皇帝这是要捂盖子？还是另有深意？
“至于你，”胤禛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琉璃身上，“差事办得不错。即日起，晋为内务府主事，仍协理郎中事。江南新贡的一批绸缎到了，朕看不错，赏你两匹，给你主子也挑两匹鲜亮的送去。退下吧。”
“奴婢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琉璃再次跪谢，心中却无半分喜悦。晋封、赏赐，是奖赏，也是封口费，更是警告。皇帝知道了，但皇帝选择了按下。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退出养心殿，夜风一吹，琉璃打了个寒颤。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黑暗中仿佛蛰伏着巨兽。皇帝知道了线索，却让她停止调查。是投鼠忌器？是时机未到？还是……在布一个更大的局？
而她，琉璃，这个意外卷入风暴中心的小小宫女，此刻已然知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皇帝的“到此为止”，真的能保她平安吗？那张巨网背后的黑手，会容许她这个知晓内情的人存在吗？
前途未卜，杀机四伏。但路，还得继续走下去。只是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小心，因为下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她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既然已无退路，那便只能向前，在这诡异的寂静中，等待下一场风暴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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