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刚能勉强勾勒出营寨木栅的轮廓,渡口就已经活过来了。
不是寻常的早起操练,是一种压抑的、带着某种紧迫感的忙碌。尉迟敬德调来了三辆特制的马车,车架子比寻常的结实粗大,车厢蒙着厚厚的、不知浸过多少遍桐油的深褐色毡布,密不透光。车轮也用浸透了油的粗麻布层层包裹,车轴上了厚厚的油脂,跑起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车体本身轻微的吱呀声。
燕云骑被逐一抬上车。
除了燕一,还有三个伤势稍轻、神智也还算清醒的骑士,勉强能自己走动,跟着上了第一辆车。其余人,要么伤势太重,要么像燕七那样濒临失控,都被用浸了药水的牛皮索仔细捆缚好,抬进后面两辆铺着厚厚药草的车厢里。
燕九那辆车最特殊。
铁笼外头,又加裹了一层坚韧的湿牛皮,用铜钉密密麻麻钉死,只在侧面留了几个不起眼的通气孔。车子一动,里面就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隔着牛皮、显得有些模糊的低沉咆哮。拉车的两匹驽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车夫脸色发白,紧紧攥着缰绳。
罗成站在最前面那辆车的车辕旁。
左肩的伤口已经被军医重新清洗、上药,用干净的麻布严密包扎过。肋骨的断裂处也用削好的薄木板固定,外面缠紧。他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已经重新凝聚了起来。
不再是之前的疲惫、混乱或绝望。
而是像一块反复淬火、终于定型的寒铁,冰冷,沉静,锐利。
“此去长安,六百余里。”
尉迟敬德走过来,将一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递到罗成手里。令牌触手冰凉,正面是一个铁画银钩、气势逼人的“秦”字,背面则雕刻着一条在云中蜿蜒的龙纹,线条古拙苍劲。
“沿途重要驿站,都有我军的人。见此令,如见秦王。”
尉迟敬德顿了顿,刀疤脸转向南方晨雾弥漫的官道方向,声音压低了些:
“但某的兵权,只到潼关。”
“过了潼关……往南,进了关中腹地。”
“某,就护不得你们了。”
他的意思很清楚。在黄河边,在他的防区,他能说了算。可一旦深入秦王直接掌控的核心区域,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这个外镇大将了。
罗成握紧令牌,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明白。多谢将军。”
马车队在弥漫的晨雾中,缓缓驶离渡口营寨。
罗成坐在第一辆车的车厢里,掀开侧面的小帘,最后看了一眼后方。
黄河在逐渐升起的朝阳下,泛着大片大片的金红色波光,浩浩荡荡,横亘在苍茫大地上。那颜色,竟让他莫名想起血池里翻腾的粘稠血浆。
而更北方的地平线尽头,狼居胥山那狰狞的轮廓已经变得极其模糊,几乎要与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但山顶那片暗红色的、缓慢旋转的漩涡状乌云……
却依旧清晰可见。
像一只永远无法闭合的、充满了冰冷恶意的……
眼睛。
死死地,注视着南方。
注视着他们逃亡的方向。
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燕一坐在罗成对面,正用他仅存的、完好的右手,拿着一块粗麻布,沉默地擦拭着横放在膝上的长刀。
刀身上的血迹早就干涸了,变成了难看的黑褐色,深深浸入了钢铁的纹理里,怎么擦都擦不掉。仿佛这些血不是沾上去的,而是从刀身内部……渗出来的。
他那只剩下白骨的左手,就平放在另一侧的膝盖上。裹着厚麻布的腕部,缝隙里隐约能看见,骨节连接处,正生长着一些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肉芽。
不是正常愈合的皮肉。
那颜色,那质地,看一眼就让人心底发寒。
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异变。
“主人……”
燕一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在拉扯,打破了车厢里死水般的寂静。
“真信……李世民?”
罗成抬起眼,看向他。
鬼面之下,那双血红的眼眸正透过眼孔,紧紧盯着自己。
“不信。”
罗成的回答很坦然,没有任何犹豫。
“但他手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密卷的指引,镇龙玺的共鸣,太史局地宫的秘密……所有线索,都指向长安。”
“也可能是陷阱。”
燕一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锥一样冷硬。
“他想用我们……就像当初,王世充想用我们。”
罗成沉默了一下。
目光转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荒芜的田野和残破的村落。
“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幻想的清醒。
“所以这一路……”
“你们要尽快恢复。”
“等到了长安……”
他转回头,看向燕一,眼神锐利如刀:
“我们得有……掀桌子的力气。”
第三天黄昏,车队抵达了潼关。
这座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巨城,此刻戒备森严到了极点。灰黑色的城墙如同一条匍匐在山河之间的巨龙,墙头上密布着唐军的玄色旌旗。箭楼和敌台的了望孔后面,隐约能看见床弩巨大的弩身轮廓,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
守关的将领亲自验看了尉迟敬德的令牌和手令,又仔细盘问了向导,最后才下令打开侧面一道仅供车马通行的偏门。
放行时,那位将领的目光,几次扫过后面那两辆蒙着厚毡、寂静无声的马车,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一丝深藏的畏惧。
过了潼关,地势逐渐变得平缓开阔。
真正的关中平原,展现在眼前。
田野开始大片出现,虽然很多地方依然荒芜,长满了杂草,但阡陌的痕迹还在。远处,偶尔能看到村落升起的、细弱的炊烟。
只是沿途经过的村庄,大多残破不堪。土墙倒塌,屋顶漏空,几乎看不到青壮,只有零星几个老人和孩子,躲在断壁残垣后面,用惊恐或麻木的眼神,望着这支古怪的车队。
路边,时不时就能看到一堆堆新垒的黄土坟头,没有墓碑,只有一根歪斜的木棍插着,上面挂条褪色的布条。
乱世的伤疤,在这里,一样触目惊心。
第五天夜里,一直强撑着的燕七,伤势终于彻底恶化。
他之前坚持不肯上车,非要自己骑马跟在车队旁边。但黄昏时分,正走着,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个人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燕七!”
罗成和燕一同时冲过去。
只见燕七躺在地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脸上、脖子上那些早已剥落青鳞的伤口处,正涌出大股大股粘稠发黑的血!更骇人的是,那黑血里,竟然混着无数细小的、不停蠕动的……白色蛆虫!
随行的军医吓得连连后退。
罗成和燕一死死按住他挣扎的身体时,发现他左眼那只异化的竖瞳,已经完全扩散开来!整个眼眶都变成了浑浊的、不祥的暗黄色!
“尸煞……在吃我……”
燕七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罗成的手臂,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濒死的痛苦和急切:
“太史局……地宫……”
“有东西……能克制……一定要……”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把他抬上马车时,罗成看见他后颈的衣领下方,皮肤底下,有什么条状的、手指粗细的东西,正在缓缓地……蠕动。
像一条钻进肉里的……活虫。
第七天清晨。
当第一缕天光彻底驱散夜色时,远方的地平线上……
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远古巨兽,缓缓地,显现在朦胧的晨雾之中。
长安。
城墙的阴影厚重如山,连绵的城楼和飞檐,在稀薄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像巨兽嶙峋的骨刺。
越靠近,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千年古都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磅礴气息。
不是纯粹的龙气。
是某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东西。混杂着无数王朝兴衰的威严,积淀着深厚历史的尘埃,以及……千万生民在这片土地上生死轮回、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车队在距离城门还有三里左右的一处官家驿站外,缓缓停下。
尉迟敬德提前派来的向导,小跑着来到罗成的车旁,躬身低语:
“秦王有令,请罗将军……轻装入城。”
向导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后面那几辆蒙着厚毡、寂静无声的马车,声音压得更低:
“至于这些壮士……可暂驻城外军营。太医署已派了专人,在此等候,会好生……照料。”
隔离。
罗成早就料到了这一手。
他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之色。
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燕一。
“你看好他们。”
罗成的声音很平静。
“我去见秦王。”
燕一沉默了片刻。
鬼面之下,血红的眼眸缓缓抬起,扫过远处长安城那高耸入云的城墙,和城楼上隐约可见的、密密麻麻的守军身影。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罗成,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若三日……不见主人出城。”
“我会带他们……”
“踏平城门。”
“用不着。”
罗成从怀中,掏出那方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温度的镇龙玺,和那半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密卷,不由分说,一把塞进燕一那只完好的手里。
“如果我真的回不来……”
他顿了顿,看向燕一的眼睛:
“这两样东西……你想办法,送进太史局地宫。”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辆沉默的马车,深吸一口气,转身。
独自一人,朝着晨雾中那座如同巨兽匍匐的……
长安城门。
大步走去。
晨光熹微,将他的影子,在身后干燥的黄土官道上,拉得很长,很长。
单薄,却笔直如枪。
而在他身后。
某辆蒙着牛皮厚毡的马车里。
被捆缚在铁笼角落、一直低垂着头、无声无息的燕九……
紧闭的眼皮,突然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
睁开了。
眼眶里,不再是之前的血红,也不是失控时的漆黑。
而是某种浑浊的、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灰翳的……
暗金色。
他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深处,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极其怪异的音节。
像是在笑。
又像是……在无声地咀嚼着某个遥远而禁忌的……名字。
与此同时。
长安城高耸的城楼之上。
一面巨大的玄色王旗,被晨风缓缓吹开,迎风招展。
旗面上,那个铁画银钩、气势吞天的——
“秦”字。
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
泛着冰冷而坚硬的……
铁血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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