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的篝火“噼啪”作响,炸开的火星子在夜色里短暂地亮一下,又迅速熄灭。尉迟敬德离开后,主帐里只剩下罗成一个人。
他坐在那张简陋的矮榻边,左手死死攥着那半卷从祭坛石龛里抢出来的密卷。掌心全是冷汗,又冷又粘,皮卷粗糙的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卷面上,“龙煞之胎”那四个扭曲的大字,在矮几上那盏孤零零的油灯烛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暗金色与血红色不断交织流转的微光。
像在呼吸。
一下,一下。
帐外,压抑的、野兽般的咆哮声断断续续传来。
是燕九。
“哐啷——!哐啷——!!”
沉重的铁笼在摇晃,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混合着看守军士紧张而严厉的呵斥:“老实点!再撞用药了!”
罗成的手指,猛地收紧。
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的皮肉里。密卷边缘那些焦黑的、卷曲的痕迹,硌得他掌心生疼。
疼,才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被帐外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疯狂拽进更深的绝望。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帐门边,掀开厚实的粗麻布帘,露出一条缝隙。
外面,医帐区域被几堆篝火照得半明半暗。
最大的那堆火旁,就是关押燕九的特制铁笼。
燕一沉默地站在那里。
他那只白骨嶙峋的左手,已经被军医用厚厚的、浸过药汁的麻布重新包裹起来,像个臃肿的白色棒槌,垂在身侧。还能动的右手,此刻正按在冰冷的铁笼栏杆上,五指收紧,指节捏得发白。
笼子里,燕九正用额头,一下,又一下,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击着比他手腕还粗的铁栏!
“咚!”
“咚!”
“咚!”
沉闷的撞击声,像鼓槌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他额头的皮肉早就撞烂了,糊满了黑红的血痂,现在连血痂都撞飞了,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隐约能看到裂缝的……颅骨!
每一次撞击,笼子外壁上贴得密密麻麻的那些黄色符纸,就会同时闪烁一次微弱的、土黄色的光芒,将撞击产生的绝大部分蛮力悄然化解、消弭。但反震的力道,依旧让整个铁笼嗡嗡作响,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还能……撑多久?”
罗成的声音从帐帘缝隙里传出来,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燕一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透过狰狞的鬼面眼孔,死死盯着笼子里那个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却面目全非的兄弟。
沉默了几息。
他才开口,声音比罗成的更哑,更沉,像砂石在磨:
“他体内的皇陵尸煞……正在吞噬血咒的本源。”
“等煞气……彻底侵蚀心脉。”
“就再也……拉不回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其他人……也一样。”
“皇陵吞下的那些污秽……正在慢慢‘消化’他们。”
罗成的目光,从铁笼移开,看向旁边另外几座透着烛光的医帐。
帐帘没有完全放下,缝隙里,能看到里面躺着的扭曲身影。
一个骑士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绑着他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身下的木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另一个,正低着头,疯狂地啃咬着自己的小臂,皮肉被撕开,鲜血淋漓,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喉咙里发出满足般的“嗬嗬”声,眼神里全是空洞和疯狂。
军医手忙脚乱,用更多浸了药水的粗麻绳,将他们捆得更紧,像在捆扎即将挣脱束缚的、危险的野兽。
曾经的燕云十八骑。
如今……
更像一群被无形痛苦反复折磨、正在逐渐失去人形的……困兽。
绝望。
冰冷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像河底最深处的淤泥,再一次,无声无息地漫上罗成的心头,快要将他整个淹没。
就在这时——
怀中,那方一直冰凉死寂的镇龙玺……
忽然,轻轻地……
跳了一下。
很微弱。像熟睡的人被噩梦惊扰,不安地颤动。
罗成猛地低头!
他几乎是粗暴地扯开衣襟,将那方布满裂痕、触手冰凉的玉玺掏了出来——裂痕深处,那原本已经微弱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的最后一丝龙气,此刻竟然……突兀地,明亮了那么一丝!
虽然依旧黯淡,但确确实实,比刚才……亮了一点!
而握在另一只手里的那半卷密卷,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
卷面上那些暗金色的、扭曲的文字,忽然开始……游走!蠕动!
像无数细小的、拥有生命的暗金色蝌蚪,在古老的皮革表面,缓缓地、争先恐后地……涌向罗成握着玉玺的那只手,涌向玉玺的方向!
罗成心脏狂跳!
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混乱的脑海!
他立刻转身,回到矮榻边。
蹲下身,用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将密卷小心翼翼地展开,平铺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他双手捧着那方微微震颤、散发着不稳定光晕的镇龙玺,将它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密卷的卷首位置。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难以察觉、却仿佛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共鸣声,在寂静的帐篷里悄然荡开。
镇龙玺裂痕处,正缓缓渗出的,不再是纯粹的金色龙气,而是那种暗金与血红诡异交织的奇异光晕。此刻,这光晕如同拥有生命的溪流,从玉玺底部流淌出来,缓缓漫向下方铺展的密卷。
光晕触碰到密卷焦黑卷曲的边缘——
奇迹发生了。
那些被大火烧毁、只剩下焦痕和残缺文字的皮革边缘,在光晕的浸润下,竟缓缓地……浮现出新的字迹!
不是之前那种暗金色。
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深沉、像是用凝固的鲜血混合着千年朱砂研磨书写而成的……
赤红符文!
符文笔画古奥,充满蛮荒气息,仿佛来自比商周更久远的年代:
“……龙煞相冲,势同水火……然天地有阴阳,万物有中和……”
“……昆仑墟深处,有玉名‘墟’,质温润而性至坚,可纳万气而不伤,可容‘龙’‘煞’双流……”
“……东海之滨,雷击而不死之千年桃木,取其木芯三寸,色如紫金,可导狂暴,可疏淤塞……”
“……若得此‘三相’齐聚,辅以地脉为炉,天星为引……‘胎’成之日,必引天地共鸣……”
符文到这里,又突兀地中断了,像是记载者的力量耗尽,或是皮革再次被毁。
但就在中断处的下方,一行稍小的、却无比清晰的赤红小字,倔强地浮现出来:
“……长安……太史局旧址……地宫……三层……”
长安!太史局!
罗成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要从喉咙里狂跳出来!
他猛地抓起地上的密卷和镇龙玺,冲回矮榻边,就着摇曳的烛光,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那行赤红小字!
长安!太史局!那是前朝大隋司天监的旧址!是袁天罡当年曾经任职、掌管天下历法、观测天象、甚至可能藏有无数古老秘典的地方!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可能存有“昆仑墟玉”和“千年桃木芯”这等传说中的神物……
恐怕,也只有那里了!
而李世民……
此刻,正好就在长安!
这……不是巧合。
杜如晦当初的招揽,尉迟敬德今夜恰到好处的接应,秦王对阴山幽冥之事的了解……
一切看似零散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行赤红小字,猛地串联了起来!
李世民……早就知道长安太史局地宫里,可能藏着他们需要的东西!
他一直在等。
等罗成山穷水尽,等他们走投无路。
然后,等他自己……心甘情愿地,选择踏上这条通往长安、通往秦王麾下的路!
帐外,燕一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主人……有办法了?”
罗成攥紧了手中的密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一片惨白。
他抬起头,看向帐帘缝隙外——
燕一依旧站在铁笼旁,火光将他佝偻而疲惫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一座经历了太多风雨、随时可能崩塌的古老石碑。
笼中的燕九,似乎暂时耗尽了力气,不再疯狂撞击,只是蜷缩在角落,抱着头,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也许……”
罗成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帐外的篝火噼啪声掩盖。
但其中蕴含的某种斩断所有犹豫和退缩的决绝,却清晰无比:
“……有。”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抬高了一些,确保帐外的燕一听清:
“但要去长安。”
燕一缓缓转过身。
鬼面之下,那双血红的眼眸,穿透帐篷帘布的缝隙,看向里面的罗成。
沉默了片刻。
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与虎谋皮?”
“是。”
罗成坦然承认,没有丝毫掩饰。
他握着密卷和玉玺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终于抓住了一丝真实可能性的激动。
“但虎穴里……”
他抬起头,迎向燕一的目光,一字一句:
“可能有救命的药。”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边,彻底掀开帘布。
望向南方。
望向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看不见的远方。
长安的方向。
夜色浓重如墨,看不见那座千年古都的任何轮廓。
但他怀中,紧贴胸膛的镇龙玺,正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清晰的脉动。
咚……咚……咚……
像一颗沉睡已久的心脏,正在被远方某种同源的气息……缓缓唤醒。
在呼唤着什么。
而就在他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时。
手中密卷上,那行赤红小字的末尾……
几个更加细小、如同蚊足般的字迹,悄然无声地浮现出来。
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如同幻觉般,闪烁了一下,彻底消失。
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那惊鸿一瞥的痕迹,却深深烙进了罗成的眼底:
“……然胎成之时……须以执念为锁……”
“……锁碎……”
“……则人亡。”
代价,从未消失。
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秘、更加残酷的形式。
但至少……
这一次。
他有机会。
有机会,让身后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早已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兄弟……
都活下去。
哪怕,是苟活。
喜欢阴山血咒:玄甲冥约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阴山血咒:玄甲冥约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