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的大纛，在东南海疆咸腥的风中猎猎作响。
三日前，林夜率五千王府精锐自皇城誓师出征，一路急行，沿途郡县官吏无不悚然，提前备好粮秣补给，开道相送。那股沉默如铁、煞气冲霄的军威，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年轻的王爷，此行绝非寻常巡视，而是要见血的。
抵达东南沿海重镇“望潮湾”时，天色已近黄昏。海天相接处，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将夕阳余晖压成一线黯淡的金边。远处海面上，雾气正在生成，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向着海岸蔓延。
码头上，灯火通明。王擎早已率麾下将校在此等候多时。
“末将王擎，参见王爷！”见到林夜下马，王擎大步上前，抱拳行礼，甲叶铿锵。这位南疆宿将，面色依旧有些苍白，黑水城血战的旧伤未愈，但眼神锐利如故。
“王将军辛苦了，免礼。”林夜抬手虚扶，“情况如何？”
“回王爷，”王擎引着林夜走向码头内侧一处笼罩着隔音与防窥探禁制的帅帐，“五十艘战船已全部集结于湾外三号锚地，将士枕戈待旦。只是……近两日，迷雾群岛方向的雾气，扩散速度异常，已比三日前向外推进了至少二十里。我军派出的三波小型侦查舢板，均未能深入十里便被迫退回，言及雾气中视线极差，且有怪异声响，似有活物游弋。”
帅帐内，巨大的东南海疆沙盘已被点亮，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敌我态势。代表迷雾群岛的区域，已被一片不断扩散的淡紫色雾气光影覆盖。
“韩闯的人呢？”林夜目光落在沙盘上“鬼见愁礁林”的位置。
“韩百户已于两日前，率特种小队分批乘快舟出发，按计划潜入礁林及外围岛屿。最后一次传讯是昨日午时，他们已成功在‘黑齿礁’建立第一个隐蔽观测点，未发现敌方外围暗哨，但观测到雾气的异常流动规律，疑似有大型生物在雾中周期性巡游。”负责情报汇总的沈主簿立刻回禀。
“雾中巡游……”林夜指尖轻点沙盘上那片不断扩大的紫雾区，“星渊海蟒？还是被控制的某种海兽？”
“目前不明。”沈主簿摇头，“但雾气本身，经玄符都初步采样分析，含有微弱的星力残留和一种麻痹神经的惰性毒素，长时间吸入会影响判断力和灵力运转。我军已备好大批清心辟毒符箓与丹药。”
李青此时也开口道：“王爷，我军主力舰队若贸然闯入这扩散的浓雾，视线受阻，阵型易乱，极易遭敌水下部队或隐藏于雾中的怪物突袭。是否暂缓正面推进，先以远程火力试探，同时加派精锐小队，从水下或利用法器，摸清雾中虚实？”
这是稳妥之策。但林夜看着沙盘，脑海中却浮现出赵康染血的绝笔，以及苏晓等人可能血战至最后一刻的身影。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星陨族完成那“星骸母巢”唤醒仪式的可能性就越高。
“远程试探要做。但大军不能等。”林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将军。”
“末将在！”
“明日拂晓，你率主力舰队前出，抵近至迷雾群岛外围三十里处。以破阵弩、爆裂符箭，覆盖性轰击雾气最浓区域，尤其注意轰击可能存在的岛屿轮廓或水下礁盘。不求杀伤，首要目的是制造巨大动静，扰乱其禁制，吸引其注意力，逼出其防御力量或巡逻队伍。”
“末将领命！”
“李青。”
“末将在！”
“你挑选三百星煞卫精锐，一百玄符都好手，分乘十艘最快的‘破浪梭’，携带强光、破雾、声波探测类法器，于主力轰击开始同时，从不同方位，呈扇形悄然切入雾气边缘。任务不是深入，而是勘测！记录雾气厚度、流动规律、能量波动点、可疑声响来源，若遭遇小股敌人或巡逻海兽，速战速决，获取样本或尸体后即刻撤回。我要知道这雾的‘脾气’，以及雾里到底藏着什么。”
“是！”
“萧阵。”
“属下在！”一直沉默跟在林夜身侧，面容有些苍白但眼神格外专注的年轻阵法师立刻应声。他是赵康生前最看好的弟子，此次肩负着玄符都的指挥重任。
“你随本王，另率一百最精锐的星煞卫，乘‘墨鳞梭’。”林夜的手指，点向了沙盘上，“我们从这里——‘鬼见愁’礁林与迷雾群岛主岛‘雾隐岛’之间，那片已知水下暗流最复杂、礁石最密集的区域潜入。”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那里是已知最危险的航道，暗流汹涌，礁石如林，寻常船只根本不敢靠近，即便是修道者的法器飞舟，在那复杂的水文环境下也极易失控触礁。但也正因如此，可能是敌方防御相对薄弱、或者说，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王爷，那片区域太过危险，您万金之躯……”王擎忍不住劝阻。
“正因其危险，才可能有机可乘。”林夜打断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星陨族的核心在海底岩洞，常规海面进攻或从其他方向水下潜入，必遭层层阻击。那片‘绝地’，是他们天然的屏障，也可能是他们心理上的盲区。韩闯在礁林建立观测点，除了监视，亦是接应。我们从此处悄无声息地摸进去，直插其腹心。”
他顿了顿，看向萧阵：“你的任务最重。不仅要操控‘墨鳞梭’在复杂暗流中稳定潜行，避开水下礁石和可能存在的探测禁制，更要在接近目标后，第一时间分析其外围防护阵法结构，找出最薄弱、最适合强行突破或悄然渗透的点。我们需要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抵近敌人的心脏。”
萧阵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那是混杂着紧张与亢奋的战意，他用力抱拳：“属下必竭尽全力！赵大人……教过我应对复杂水脉禁制的法子！”
“好。”林夜点头，最后看向沈主簿和周青，“周青，你坐镇望潮湾大营，统筹全局，保持与皇城、王府及各方联络畅通。沈主簿，你随王将军主力行动，负责审讯可能俘虏的敌方人员，并实时分析李青小队传回的情报，若有重大发现，立刻通过加密传讯符告知本王。”
“是！”两人肃然领命。
“诸位，”林夜的声音在帐内回荡，清晰而冷冽，“星陨邪族，屠我子民，害我袍泽，更妄图唤醒上古凶器，祸乱此界。此战，无分主次，皆是关键。望潮湾的炮火要响，李青的侦查要准，韩闯的策应要快，而我们……”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帅帐，望向了那片被不祥紫雾笼罩的漆黑海面。
“……要像影子一样潜入，像雷霆一样爆发。明日此时，我要站在那所谓的‘星陨魔心’之前。”
“谨遵王命！”众将齐声应诺，杀气与决意，在帅帐中凝聚。
……
子夜时分，望潮湾外海，一处僻静的荒滩。
一艘线条流畅通体覆盖着暗沉如墨玉般鳞甲、长约十丈的梭形法器，静静半浮在浅水中，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鳄。这便是镇魔司珍藏、后调拨给夜煞营的潜行利器——“墨鳞梭”。它不仅拥有极强的水下潜航能力与防护，其表面的墨鳞更有吸收、扭曲神识探查与微弱灵力波动的奇效，是执行隐秘任务的绝佳载具。
林夜、萧阵，以及精心挑选出的一百名星煞卫，皆已换上特制的深色水靠，外罩轻薄但防御不俗的灵丝内甲，沉默地列队于梭旁。这一百人，无一不是多次经历血战、修为最低也在练气中期、且精通水战、潜行、突击的百战锐卒。他们眼神沉静，呼吸平稳，唯有偶尔望向林夜背影时，眼中会闪过近乎狂热的忠诚与战意。
萧阵最后检查了一遍墨鳞梭核心阵法与导航罗盘，向林夜点了点头。
“登梭。”林夜的命令简短有力。
众人鱼贯而入，梭内空间经过拓展，并不显拥挤。随着最后一人进入，入口无声闭合。萧阵坐在主控位上，双手按在复杂的阵盘之上，灵力缓缓注入。
嗡——
低沉的震动从梭体传来，墨鳞梭缓缓沉入水中，只留下细微的气泡。入水后，梭体表面的墨鳞微微张开，与海水融为一体，光线在其周围发生诡异的偏折，使得整艘梭子如同隐形。
“目标区域，鬼见愁-雾隐岛间复杂暗流区。预计航程一个半时辰。保持静默，灵力内敛。”萧阵的声音通过梭内的小型传音阵，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墨鳞梭开始加速，向着黑暗深邃的远海潜去。
梭内，林夜闭目盘坐，心神却与百里洞天紧密相连。洞天之中，星辰天图缓缓运转，模拟着外界可能遇到的各种星力干扰与邪异波动。那三道金丹道纹雏明灭不定，彼此间的引力正在增强。混沌雷种气旋，则保持着一种稳定的、蓄势待发的旋转。
他能感觉到，随着不断靠近那片被星陨族力量侵染的海域，洞天本身也传来一种微弱的、带着警惕与排斥的悸动。那是“世界”对“异质侵蚀”的本能反应。
‘很快了……’林夜心中默念。青玄古剑在他膝上，剑鞘内的古剑传来温热的共鸣，浩然正气在剑身内敛，等待着出鞘涤荡邪氛的那一刻。
一个时辰后。
“王爷，我们已进入目标区域边缘。”萧阵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前方水流水文异常复杂，暗流强度是之前的三倍以上，且方向多变。水下声呐回波显示，巨型礁石密度极高，导航罗盘受到不明干扰，出现轻微偏差。”
“切换至手动灵觉操控模式，以你自身阵法师灵觉为主，辅以声波和我的神识指引。”林夜睁开眼，双眸在昏暗的梭内闪过一抹深邃的星光。他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水波，悄然透出墨鳞梭，向着前方更为混乱、黑暗的水域蔓延。
刹那间，一幅远比声呐回波更为立体、清晰，但也更为凶险的图景，映入林夜“眼”中。
无数股或强或弱、方向迥异、甚至互相撕扯的暗流，如同海底无形的绞索。形态各异、犬牙交错的巨大礁石，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之中，有些上面还缠绕着散发微光的诡异海藻或吸附着巨型的贝类。更深处，隐隐传来仿佛某种庞然大物翻身时水流涌动的闷响。
而在某些巨大礁石的阴影里，暗流交汇的漩涡边缘，林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极其微弱、但属性熟悉的能量残留——那是星陨族特有冰冷而扭曲的星力波动，如同水下的陷阱标识。
“左前方三十丈，那块形似卧牛的礁石底部，有隐藏的星力感应符文，避开。”林夜的声音平静地在萧阵耳边响起。
萧阵额头见汗，但双手稳定如磐石，操控着墨鳞梭灵巧地划出一道弧线，堪堪避开了那处无形陷阱。
“正下方，暗流上涌，强度剧增，稳住舵。”
“右转十五度，那里两股暗流对冲，是相对平稳的缝隙……”
在林夜精准无比的神识导航与萧阵高超的操控下，墨鳞梭如同一条真正的深海游鱼，在危机四伏的复杂水域中，穿梭、避让、突进，速度虽然减缓，却始终保持着前进的势头，且未曾触发任何警报。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
“王爷！”萧阵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惊疑，“前方……有巨大空洞！水下地形突然陡降，形成一个巨大的海底峡谷或洞穴入口。干扰源强度在这里急剧增加！而且……入口附近，有规律性的能量扫描波动，很像……大型探测禁制！”
林夜的神识也“看”到了。
在前方黑暗的海底，赫然出现了一个直径超过百丈、边缘犬牙交错的巨大豁口。海水正向着豁口内缓缓流去，形成一道向下的潜流。豁口边缘的岩石上，隐约可见人工雕琢的痕迹，以及镶嵌其上散发着黯淡紫光的晶石。一道道无形的能量波纹，正以这些晶石为节点，如同探照灯般，反复扫过豁口及其前方的水域。
这里，就是通往星陨族海底据点的门户之一。防守，果然严密。
林夜眼神微凝。
强行突破，必会惊动敌人。绕路？时间不允，且其他方向未必没有类似甚至更严密的防御。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散发着紫光、作为探测节点和禁制能量源的晶石上。又看向那缓缓流入豁口的、相对稳定的潜流。
“萧阵，”林夜传音，“能否计算出一段极其短暂的时间窗口——在这探测禁制的能量扫描波纹间隙，同时，利用那股向下的潜流，让我们像一块随波逐流的‘礁石’或‘大型海兽尸体’，自然地被‘吸’进那个豁口？前提是，墨鳞梭必须进入‘完全沉寂’模式，关闭所有主动阵法，仅保留最基础的结构强度和水密性，伪装成没有生命和灵力反应的‘死物’。”
萧阵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计算光芒。他死死盯着阵盘上反馈的能量波动图谱和水流数据，双手飞速在几个辅助阵盘上点击、演算。
十息之后。
“可以！”萧阵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探测波纹每十五息一个完整循环，其中有两个叠加的微弱间隙，每次仅持续约零点三息！潜流速度与方向恰好……如果我们在下一个循环开始后的第七点五秒，于特定位置关闭所有主动灵力，仅凭梭体自重和初始惯性切入潜流边缘，有超过七成把握，能在那两个微弱间隙重叠的瞬间，被潜流‘自然’带入豁口，且不会被探测波纹判定为‘异常目标’！”
零点三息，七成把握。
这几乎是刀尖上的舞蹈。
林夜没有丝毫犹豫。
“准备执行。通知全梭，进入‘绝对静默’，关闭一切非必要灵力循环，准备承受水流冲击与可能的磕碰。”
命令迅速传达。梭内所有星煞卫，立刻收敛全部气息，如同泥塑木雕。墨鳞梭表面光华尽敛，连那吸收探查的墨鳞特性都主动降至最低，彻底变成了一截毫无生机的“深海顽铁”。
萧阵死死盯着阵盘上跳动的符文倒数。
“五、四、三、二、一……就是现在！”
他猛地切断了主动灵力供应！
墨鳞梭微微一震，推动力消失，速度骤降，开始随着水流微微偏转方向。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强劲的潜流侧方涌来，精准地“舔舐”到梭体。
梭子被水流裹挟，打着旋，朝着那巨大的海底豁口方向荡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黑暗中，只有水流划过梭体的细微呜咽，以及远处那周期性扫过的、令人心悸的紫色能量波纹。
零点三息，短暂得如同一刹那。
就在那紫色波纹扫过豁口前方水域、即将与另一道波纹错开的微不可查的间隙——
墨鳞梭，随着那股稳定的潜流，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海底豁口之中。
探测禁制无声运转，紫光扫过豁口，并未在那一闪而过的“死物”上停留。
成功潜入！
然而，就在墨鳞梭彻底没入豁口黑暗的下一秒，那豁口边缘，一块原本黯淡的紫晶突然微微一亮。紧接着，距离豁口约百丈外的一片看似普通的礁石阴影中，两点幽冷的、非人的紫光，倏然亮起。
那阴影蠕动、扩大，隐约显露出一具庞大的、覆盖着暗沉金属与岩石般表皮的轮廓，形似巨龟，但头部却更像某种狰狞的蜥蜴。它悄无声息地摆动着短而有力的四肢，向着豁口的方向，缓缓转过身来。
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充满杀意的神识，如同触须般，向着豁口内探去。
海底的猎手，似乎察觉到了流水带来的、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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