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周宅的院落里,春意一日浓过一日。
廊下的海棠谢了,又绽出新绿的嫩芽。
日子便在婴孩的咿呀声与淡淡的奶香中,悄然滑过。
寻儿和音儿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日益白皙圆润,眼眸也越发清亮有神。
再过几日,他们便要满月了。
这日清晨,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内室。
周瑜正坐在床边,耐心地为寻儿穿一件鹅黄色的小褂。
寻儿已经醒了,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极大,仔细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父亲。
他不像音儿那样爱笑爱闹,看人时总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小嘴微微抿着。
周瑜被他这“严肃”的小模样逗乐了,心中爱极了,忍不住低下头,用鼻尖极轻地蹭了蹭他柔嫩的脸颊。
寻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小嘴弯了弯,竟露出一个极淡的、仿佛带着几分满意的笑意,看得周瑜心头更软。
另一边,音儿却赖在小乔怀里不肯起身。
他整个人都窝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间,小手无意识地抓着一缕小乔散落的青丝,脸颊贴着她柔软的心口,睡眼惺忪,却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小乔背靠着软枕,正用指尖温柔地摩挲着音儿那小巧精致、软得像花瓣一样的耳朵,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怜爱。
周瑜熟练地替寻儿系好最后一个衣带,将他稳稳抱在臂弯里,然后站起身,朝小乔那边走去。
“来,夫人,”
他声音放得极柔:
“我抱着音儿吧。你再睡会儿,昨夜他们俩轮番闹腾,想必你没睡好。”
想起昨夜,先是寻儿莫名惊醒,哼了几声,刚哄好,音儿又咿咿呀呀要人抱,两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确实是折腾了好几回。
小乔仰起脸,眼下确有一丝淡淡的青影,但神色温婉安宁。
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
“嗯……是被吵醒了几次。不过,公瑾你哄得及时,他们也没哭闹太久。”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黏人的小儿子递过去。
周瑜微微倾身,另一只手臂稳稳接过音儿。
一时间,他左臂弯里是安静看着他的寻儿,右臂弯里是蹭着他胸膛寻找舒适姿势的音儿。
两个小小的、带着奶香的身体依偎着他,这份沉甸甸的满足感,是任何功勋胜利都无法比拟的。
他抱着两个孩儿,在床边轻轻踱了两步,忽而想起一事,眼中泛起明亮的光彩:
“对了,夫人,前几日石青来了,除了汇报南郡政务,他还说,我们在江陵的新府邸,已差不多建成了。工匠们日夜赶工,甚是精心。想必……再过半月,便可入住了。”
小乔闻言,眸光微微一顿,方才的慵懒惬意淡去些许,涌上一股真切的不舍。
她环顾这间处处透着旧日温情的卧房,轻声道:
“这么快……可我,有些舍不得庐江。这里……虽不似未来江陵府邸那般轩敞规整,却处处温馨,像个真正的家。”
周瑜听出她话里的眷恋,停下脚步,转身温言安慰:
“无妨,夫人。我们不必急着搬。若你想,我们就在庐江多住些时日,住到你什么时候想搬了,我们再去。一年半载也无妨。”
他这话并非全为安慰,看着妻儿在此安然,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想将这宁静时光拉长一些。
然而,小乔却缓缓摇了摇头。
她望向周瑜,眼神清澈而坚定,那里面不仅有柔情,更有与他并肩同行的智慧和体谅。
“这怎行?”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理性:
“公瑾,你是南郡太守,军政事务繁杂,一直住在庐江,往来讯息多有不便,长久下去,于公务不利,也恐惹人非议。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语气越发柔和坚定:
“我们的家,终究是要跟着你走的。你在哪里,哪里才是家。”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微笑道:
“我们……等入了夏,天气彻底暖和,路上也好走些,就搬去江陵吧。”
周瑜静静地听着,怀中孩子的温热透过衣衫传来,而妻子的话语,则一字一句,熨帖地落在他心坎最柔软处。
他并非不知利害,只是私心里贪恋这份安宁,宁愿自己多奔波些。
此刻听小乔如此深明大义,处处为他、为这个家的未来考量,心中感动如潮水般涌起,激荡着胸腔。
他凝视着小乔,喉头微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而饱含情感的话:
“好……都依夫人。”
阳光似乎更暖了些,将父子三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面上,而小乔倚在床头,含笑望着他们。
……
待他们用罢午膳,周瑜见窗外日头正好,暖而不烈,便小心地将寻儿和音儿的小床挪到了后院廊下。
这里通风向阳,又能避开直射,最是适宜。
两个小家伙裹在柔软的锦被里,被这新奇的环境吸引,不再昏昏欲睡。
寻儿转动着乌亮的眼珠,静静打量着头顶摇曳的翠绿藤蔓和远处的一角蓝天,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看得专注。
音儿则活泼得多,小手小脚在襁褓里轻轻动着,嘴里发出“咿呀”的细微声响,仿佛在跟哥哥分享他的发现。
阳光洒在他们娇嫩的脸蛋上,晕开一层柔和的金边。
周瑜半蹲在床边,目光流连在两个儿子身上,唇角含笑。
这一刻的宁静,几乎让他忘却了外间所有的纷扰。
就在这时,曾叔步履略显急促地从廊下另一头走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恭敬。
他走近,先看了一眼安好的小公子们,才低声对周瑜道:
“都督,刚刚前门有人求见,说是找您,此刻正在前厅候着。”
周瑜脸上的柔和迅速收敛,他直起身,声音平稳:
“来人何等模样?可是信使打扮?”
曾叔点头:“正是。”
周瑜心中了然,眸色沉静,只微微颔首:
“好。你在此看顾他们,莫要让阳光晒太久,也别离了人。”
他吩咐得细致,目光再次温柔地掠过两个懵懂的孩子,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前厅走去。
那背影,顷刻间从慈父变回了执掌千军、心思深沉的江东都督。
前厅内,光线略暗,更显肃穆。
果然,那名先前派往巴蜀的心腹信使,正垂手肃立。
见周瑜进来,他立刻上前,单膝及地,抱拳行礼,声音难掩振奋:
“属下拜见周都督!恭贺都督双喜临门,喜得两位麒麟儿!”
周瑜虚扶一下:
“多谢。起来吧,一路辛苦。”
他语气平静,目光却已如鹰隼般锁在信使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法正那边,情形如何?”
信使起身,脸上竟浮现出更激动的神色,他压低了声音,却又字字清晰:
“回都督,法正大人收到都督第二封手书后,屏退左右,独自沉思了多日,我本以为此事艰难,不料……”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谨慎地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扁平方匣,双手捧过头顶:
“法正大人命属下,务必将此物亲手呈交都督。”
周瑜的目光倏然锐利如剑,他伸出手,接过方匣,触手微沉。
他指尖灵巧地解开系绳,里面赫然是一卷质地细密的绢帛。他缓缓展开——
益州军事山川地势详图。
河流走向、关隘要冲、城池戍所、粮草屯聚之地、兵力大致布防……甚至一些隐秘的山道小径,皆以工笔细致绘出,旁附蝇头小楷注解。
这已不仅是一幅地图,更是益州命脉所系、刘璋政权安危所托的枢机!
饶是周瑜心性沉稳,此刻呼吸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他目光快速扫过图上几处关键标识,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他抬起眼,看向信使:
“法正可还有话?”
信使神情一肃,身体挺得更直:
“有。法正大人让属下务必原话带到——说请周都督放心,待张鲁被东吴雄师歼灭之日,便是他践行承诺之时。届时,他将以益州别驾之身,亲自为都督打开关门,并以手中权柄,调离关键守军,伪造通行文书。同时,联络州中不满刘璋暗弱、渴望明主的故交同僚里应外合,助都督兵马长驱直入,直抵巴蜀城下。 此心此志,天地鬼神共鉴,图既奉上,绝无虚言。’”
信使说完,屏息凝神,厅内一时落针可闻。
周瑜握着那卷重若千钧的绢帛,指节微微用力。
法正的承诺,详细、具体、狠辣,直指核心。
阳光从前厅的门缝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周瑜眼中闪烁的、复杂难明的光芒。
有棋逢对手的激赏,有对巨大机遇的审慎评估,更有对未来那场可能席卷西川的惊涛骇浪的预见。
他将绢帛仔细卷好,重新用油布包裹,贴身收起。
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已然平复,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威严。
“很好。”
他对信使道,声音平稳无波:
“此行大功一件,你先去歇息,赏赐稍后便至。此事,不得泄于他人。”
“属下明白!谢都督!”
信使重重抱拳,悄然退下。
周瑜独自在厅中又静立片刻,方才那卷地图的轮廓仿佛还烫在胸口。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后院走去。
脸上的神情,在步出前厅的瞬间,已重新覆上了属于父亲和丈夫的温和。
只是那深邃的眼眸底处,一丝冰冷的决断与炽热的野心,已如淬火的钢铁,悄然成形。
此时的后院,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曾叔正俯身在双胞胎的小床边,手里拿着一枚光润的玉环,轻轻晃动着,试图吸引小公子们的注意。
寻儿安静地看着那晃动的莹润光泽,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呈现出了他那标志性的专注打量姿态,仿佛在研究玉环的质地与光影。
而音儿则活泼得多,他“嘿嘿”地笑出声来,黑葡萄似的眼睛追着玉环,小手努力地从襁褓边伸出来,在空中抓挠着。
周瑜走回廊下,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冷硬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
他走近,先伸手轻轻点了点音儿那笑得露出粉色牙床的小脸,惹得音儿更加欢腾地舞动小手。
随即,他转向曾叔,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曾叔,三日后的满月宴,一切可都备妥了?”
曾叔直起身,恭敬回道:
“回都督,都已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安全起见,未敢张扬,只请了庐江几位德高望重的故交和名士,宴席也设在府内,护卫也都已安排下去了。”
周瑜点头,又问:
“伯符那边,可通知了?”
他想着孙策若知此事,必定欢喜,只是不知是否抽得开身。
曾叔闻言,脸上笑纹更深,带着几分感慨:
“都督放心,主公那边惦记着呢!还没等咱们的喜帖送到,主公昨日便已派快马送信来了。信上说,他将携孙夫人和少主,两日后便动身前来庐江,说是要亲自给两位小公子贺满月之喜!”
周瑜眼中掠过暖意,他唇角微扬,心中踏实了许多。
这时,主卧房紧闭的门扉内,隐隐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嬉笑声,正是香儿与小乔。
香儿昨日兴致勃勃去集市逛了许久,搜罗了不少时新的衣裳料子、精巧首饰,此刻正迫不及待地拉了小乔一同“鉴赏试戴”。
只听香儿清亮的声音带着兴奋:
“小乔快看这支步摇!我一眼就相中了,这蝶恋花的样式多精巧,颤巍巍的,你戴上定好看!”
“哎呀香儿,这……这……太华丽了。”是小乔略带迟疑的柔软嗓音。
“那怎么啦?看,这多衬你!再试试这个,藕荷色的披帛,配你上次那件月白襦裙……还有这对耳珰,水滴似的,衬你肤色!”
“香儿,你买得也太多了……”
“不多不多!哎呀小乔你别动,我帮你把这簪子插上……”
门内的笑语欢腾,与后院阳光下的宁馨,交织成一副鲜活生动的家居图景。
周瑜与曾叔相视一笑,眼中皆有暖意。
良久,主卧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先探出身来的是香儿,她脸上带着促狭又满意的笑,朝周瑜眨了眨眼,然后侧身让开。
紧接着,小乔缓缓步出房门。
刹那间,仿佛廊下所有的春光都汇聚到了她身上。
这是她生产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妆扮自己。
她未施浓粉,只淡淡扫了眉,唇上点了浅绯的口脂。鬓边斜插着香儿方才强烈推荐的那支蝶恋花金步摇。身上穿着一袭浅碧色的襦裙,身段比之少女时更多了几分珠圆玉润的柔美风韵。
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宛如一枚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温润动人的明珠,散发着宁静而耀眼的光华。
周瑜看得怔住了。
他见惯了她素颜居家、温柔娴静的模样,也深深迷恋她偶尔娇嗔撒娇的鲜活,却许久未见她如此盛装,将本就惊人的美貌悉数绽放。
此刻的小乔,褪去了产后的些许憔悴,眉宇间洋溢着新母亲的满足与一丝被精心打扮后的羞赧欢喜,美得让周瑜心尖发颤,一时竟忘了言语,只是痴痴地望着。
小乔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脸颊微烫,垂眸一笑,先走到孩子们的小床边,俯下身,极其温柔地挨个亲了亲寻儿和音儿的脸蛋。
寻儿被亲后,表面依旧淡定,但小脸慢慢浮现一片绯红。
而音儿,果不其然,一见娘亲靠近,闻到那熟悉的温暖气息,立刻发出委屈的“呜嘤”声,两只小手努力地朝小乔伸着,活脱脱一副娇气模样。
小乔的心立刻化了,小心翼翼地将音儿从床上抱起来,搂在怀中,轻轻摇晃着。
音儿一到娘亲怀里,立刻收了哭腔,满足地蹭了蹭。
周瑜这才恍然回神,望着怀抱幼子、容光焕发的妻子,喉头动了动,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深情,喃喃道:
“夫人……果真美极了。”
小乔抬眼看他,眼中笑意盈盈,抱着音儿轻轻踱步,语气带着一丝久违的雀跃与娇嗔:
“这些日子闷在房里坐月子,可真是闷坏了!公瑾,你看外面,春光正好,风和日丽的,我们……我们真该出去走走。你说说,我们二人有多久都没有一同出门了?”
她想起之前那些短暂却快乐的同游时光,眼中流露出怀念。
周瑜走上前,替她理了理颊边一缕被音儿小手抓乱的发丝,温声道:
“待夫人身子将养得再好些,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我都已经好了!”
小乔闻言,微微睁大了杏眼,语气急切,带着点小小的不服气:
“你瞧我,精神也好,力气也有……这,这不就只剩下几天就满月了嘛!”
说着,她微微撅起了嘴,望向周瑜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期待和一丝控诉,那神情姿态,竟与刚才怀中音儿撒娇耍赖的模样如出一辙。
周瑜心中虽爱极了她这般情态,却依旧担心她的身体,硬起心肠摇头:
“夫人……听话。你此番生育双胎,元气耗损非同一般,郎中也嘱咐需精心调养,岂可大意?”
小乔见他态度坚决,眼里的光彩黯淡了些,抱着音儿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委屈,小声嘟囔:
“你……你,就是不想带我出去嘛……”
一旁的曾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俊不禁,终于开口打圆场:
“都督,依老奴看啊,您就带夫人出门游玩一趟吧。也不必去远,就在咱们庐江城附近,去城南河边踏踏青,赏赏花,来回不过大半日工夫。两位小公子有我们看着,保管妥妥当当。你们夫妻二人,自打成婚以来便聚少离多,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些,是该好好独处片刻。”
香儿早就捂着嘴在一旁偷笑了半天,此刻也跳出来帮腔,脆生生道:
“就是啊,周都督!你就带小乔去吧!你再不答应,她这委屈劲儿上来,怕是比音儿还难哄呢!到时候,他们二人一个接一个哭闹着,看你怎么办!”
周瑜被这一老一少联手“劝说”,再看看小乔那低垂又委屈的侧脸和怀中音儿那仿佛感应到母亲情绪也准备撇嘴的架势,终于无奈地笑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抬起小乔的下巴,望进她瞬间重新亮起的眼眸里,妥协道:
“那……好吧。只是,夫人需得答应我,不可劳累,若觉疲乏立刻告知我,我们便回来。”
小乔一听他松口,顿时笑靥如花,那点委屈烟消云散。
她小心地将已经又开始打瞌睡的音儿放回小床,然后立刻亲昵地挽住周瑜的胳膊,仰着脸,眼中光华流转,激动地说:
“好!一言为定!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
周瑜反手握住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含笑应道:
“好,明日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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