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庐江的街巷上。
石松如约来到了周宅门前。
他今日显然精心准备过。
褪去了平日打铁时那身沾满煤灰铁屑、被汗水浸透的粗布旧衣,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细布长衫。衣服虽无纹饰,却显得干净利落。
他一头总是被火星燎得有些焦枯的头发,也用清水仔细梳过,在脑后规规矩矩地用一根同色的布带束好,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那道浅疤。脸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原本端正硬朗的轮廓。
他手里紧紧捧着一个用干净青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正是他为阿吉打造的短剑。
站在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石松只觉得心口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咚咚咚地撞得他耳膜发鸣。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平复那过于剧烈的心跳,这才抬起手,极轻、极小心地叩了叩门环。
“叩、叩。”
声音轻得如同蚊蚋,连他自己都觉得听不见。
他懊恼地皱了皱眉,再次深深吸气,鼓足勇气,用力了一些。
“咚咚!”
这次,清晰的叩击声传了进去。
不多时,门内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阿吉那熟悉的、清脆的童音:
“来啦——!”
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阿吉那张机灵的小脸露了出来。
看到门外站得笔直、衣着簇新却浑身紧绷的石松,阿吉眼睛一亮,随即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故意大声道:
“石老板!你可算来啦!”
见到是阿吉,石松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顺着阿吉拉开的门缝,飞快地向内院瞟去——
只见庭院深深,虽无奢华装饰,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匠心。青石板路洁净,几丛翠竹依墙而立,角落里那株老杏花开得正盛,落英缤纷。厅堂廊庑,屋舍俨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流露出一种沉淀下来的、属于士族人家的清贵与大气。
这与自家那烟火缭绕、器具杂乱、充满硬朗金属气息的铁匠铺,简直是两个世界。
石松心头那点刚刚松动的弦瞬间又绷紧了,甚至比刚才更甚。
一种自惭形秽的卑微感和对未知的惶恐,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小……小公子。”
他喉头发干,声音都有些变调:
“这……这是您定的剑,我……我带来了。”
阿吉却看也不看那剑,反而热情地一把拉住他,嘴里嚷嚷着:
“哎呀,进来再说嘛!站在门口像什么话?快,快进来!”
不由分说,就将他往门里拽。
石松身不由己地被拉了进去,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阿吉穿过庭院。
每一步,都感觉两旁的花木、廊柱,甚至空气,都在无声地审视着他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阿吉径直将他拉到了正厅门口。
厅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明亮,布置清雅。
石松一眼就望见厅中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花梨木矮几,几旁坐着两个人,正在对坐饮茶。
其中那位身怀六甲、面容温婉清丽的女子,他自然认得,是周夫人。
而她身旁那位……
石松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跳几乎停摆。
那人身着月白色家常便服,未戴冠,仅以玉簪束发,身姿挺拔如松,正微微侧首,与身旁的夫人低语着什么。
即便只是随意坐着,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邃凤眸,以及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久居上位的威仪与从容……
就是名震天下的江东周郎,赤壁之战、江陵之战的缔造者,如今坐镇南郡、令曹刘皆忌的周瑜,周都督!
石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在踏进厅门门槛的瞬间,猛地停住脚步,然后,在阿吉惊讶的目光和周瑜夫妇闻声抬头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弯,“扑通”一声,竟直接跪了下去,双手伏地,行了大礼,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凉的地砖。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敬畏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小……小民石松,叩……叩见周都督!叩见周夫人!”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让正在品茶的周瑜微微一愣。
他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凤眸中掠过一丝淡淡的讶异与探究,目光落在这个跪伏在地、身形魁梧却姿态卑微的陌生汉子身上。
“石松?”
周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和,却带着天然的疏离与上位者的审视。
他侧过头,用目光询问地看向小乔。
小乔见状,连忙放下茶杯,温声道:
“石老板,不必如此多礼,快请起吧。”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转向周瑜,轻声解释道:
“夫君,你忘了吗?这位是城西铁匠铺的石老板,手艺极好的。之前我和香儿一起去他铺子里瞧过新鲜,你当时也在的。”
经她这么一提醒,周瑜才恍然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是个沉默寡言、但打铁时很专注的匠人。
他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嗯,想起来了。石老板请起,不必拘礼。”
小乔见石松起身,便又温言道:
“石老板,阿吉这孩子,用自己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央你为他新打造了一把短剑,说好了今日送来查验。可是此事?”
石松垂着头,不敢直视上座,只是连连点头,声音依旧紧绷:
“是,是……正是如此。剑……剑在此。”
他双手捧着那青布包裹,却不知该递给谁。
周瑜的目光落在那包裹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伸出了手。
石松心头一凛,连忙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放在周瑜手上,然后退后两步,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瑜不紧不慢地解开青布,一柄寒光内敛、形制流畅的短剑露了出来。
他拿起剑,仔细端详。
剑身线条优美,靠近剑柄处似乎还錾刻了简单的云纹。
周瑜拔剑出鞘半寸,寒光乍现,刃口平直锋利,显然是用心锻造、仔细打磨过的。
周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
“嗯,锻打均匀,淬火到位,重心也把握得不错。石老板好手艺。”
得到周瑜的肯定,石松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点,连忙躬身:
“都督谬赞,小民……小民只是尽本分。”
就在这时,小乔忽然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的阿吉,语气自然地说道:
“阿吉,去后园看看,若是香儿练完功了,便请她来前厅一趟。”
“是!夫人!”
阿吉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动作快得像一阵小旋风。
香……香儿?!
石松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绯红“腾”地一下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甚!
额角、鬓边,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落,有的甚至流进了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他却连抬手去擦都不敢。
心跳如擂鼓,震得他胸腔发麻。
他只觉得这厅堂里的空气陡然变得稀薄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不一会儿,厅外便传来了轻快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香儿清亮悦耳的嗓音,人未至,声先到:
“小乔!找我什么事呀?我正活动筋骨呢,才练了一套拳,热得很——”
话音未落,她已迈着飒爽的步子跨入了厅门,一手还拿着素色的汗帕,随意地擦拭着额角鬓边晶莹的汗珠。
春日午后的阳光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明亮有神的眼睛,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整个人如同闯进静谧画卷里的一抹鲜活亮色。
然而,这抹亮色在目光触及厅中那个高大身影时,猛地刹住了。
香儿的脚步硬生生顿在门槛内,擦汗的动作也停在了半空。她那双明亮的眸子,瞬间睁大了些,直直地看向那个低垂着头的石松。
几乎在同一时刻,虽然极力克制着不敢直视,但石松还是不由自主地抬了抬眼。
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石松心中却像是被那明亮的眼神烫了一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念头:“香儿小姐……还是这般……明媚生动,像……像这春日最耀眼的阳光。”
而香儿看清他面容的刹那,心头也是猛地一揪。
石松虽然穿着新衣,束了头发,但比起上次见面明显清减了,下颌线条更加硬朗,眼下带着疲惫的暗影,额角那道疤痕在紧绷的皮肤下更显清晰。
他那副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憔悴的模样,让香儿心中化为一缕无声的叹息:“这呆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这短暂而复杂的对视被石松自己强行掐断。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身体一绷,膝盖微曲,就要按照礼数向“孙郡主”行礼——
就在他肩膀刚动、腰身将弯未弯的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埋伏”在他身侧的阿吉,眼疾手快,猛地伸出小手,在他结实的手臂外侧狠狠掐了一把!
“嘶——” 石松吃痛,动作一滞。
阿吉趁此机会,飞快地仰起小脸,瞪圆了眼睛,朝他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而清晰地传递着警告:
“不——能——行——礼!”
石松被他这一掐一瞪,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强行压下了行礼的本能,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
香儿将他们这“眉来眼去”、小动作不断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那股气恼涌了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上了一丝刻意营造的疏离与冷淡:
“你怎么来了?”
语气里听不出欢迎,倒像是质问一个不速之客。
“我……”
石松喉结滚动,张口结舌,大脑一片空白。
阿吉见他又要卡壳,急得又在旁边偷偷使劲掐了他胳膊一下,这次力道更重。
石松吃痛,一个激灵,总算找回了语言,恭敬却机械地答道:
“回……回小姐,我是……是来给阿吉小公子送定制的剑。”
“阿吉?!”
香儿一听,柳眉倒竖,凌厉的目光瞬间射向正准备悄悄溜到柱子后面“隐身”的阿吉:
“是吗?阿吉!是你定的剑?!”
阿吉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瞄准,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站直了身体,双手紧贴裤缝,努力挺起小胸脯,但眼神已经开始飘忽:
“嗯……嗯!是、是啊!我……我听说……听说石老板手艺好,其他的……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我突然想起来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得赶紧去温书了!小姐、石老板你们聊!我先告退了!”
说完最后一句,他再也承受不住香儿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溜烟地蹿出了厅堂,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残影。
石松:“……”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盟友”兼“救命稻草”就这么弃他而去,心中一片悲凉,无助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只觉得前路茫茫,寒意彻骨。
就在这时,一直安坐旁观的小乔,像是算准了时机一般,优雅地扶着腰,缓缓站起身,轻声开口道:
“嗯……坐了这半晌,腰有些酸了。时辰也差不多,我该去后头喝安胎药了。”
这话一出,坐在她身旁的周瑜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夫人的安胎药,不是半个时辰前才喝过么?他记得很清楚,他还亲自尝了温度。
然而,他毕竟是与小乔心意相通、又洞察世情的周瑜。
这丝疑惑仅仅存在了一瞬,目光在小乔含笑的眼眸、略显局促的石松、以及强作镇定的香儿身上转了一圈后,他瞬间便明白了自家夫人的“深意”。
他唇角不由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纵容的浅笑,从容地放下手中的茶盏,也站起身,伸手扶住小乔的手臂,语气温柔而配合:
“好,夫人,我陪你一同去。慢慢走,不着急。”
然后,他扶着小乔,两人步履轻缓地向厅外走去。
经过僵立的石松身边时,周瑜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平和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审视与威仪,反而带着一种宽和与淡淡的鼓励。
周瑜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石老板,你是阿吉请来的客人,到了这里,不必过于拘束紧张。随意些便好。”
说完,他还抬手,在石松紧绷如铁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石松浑身一震,几乎要再次弯腰行礼,却被周瑜一个眼神止住了。
小乔则在与香儿擦肩而过时,停下脚步,对着她眨了眨眼,脸上是温柔又带着些许调皮的笑意,仿佛在说:“香儿,好好把握机会呀。”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瑜。
周瑜心领神会,扶着小乔走出厅门后,竟极其“体贴”地、轻轻地将那扇雕花厅门给带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
门,关上了。
厅内明媚的阳光被略微阻隔,光线变得柔和而朦胧。
宽敞的厅堂里,方才的热闹瞬间抽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能听见彼此清晰可闻的、骤然加速的呼吸声。
可这安静气氛,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石松心中紧闭的门,一股久违的勇气,竟慢慢涌了上来,压过了最初的惶恐与卑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转了几转,终于化为清晰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心悸的沉默:
“香儿。”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不再卑微地垂视地面,而是直直地、坚定地望向她。
这一次,他眼中没有对身份之差的胆怯,只有一片沉淀后的清明与决绝。
他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身躯依旧高大,却不再显得僵硬笨拙,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稳定。
反倒是香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视和靠近弄得心头一跳。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指尖更深地掐入手心的汗帕,却依旧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冷硬的壳,扭过头不看他,声音带着刻意的疏离与不耐:
“有话就说。”
石松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头的勇气又添了几分,喉结滚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该再这般称呼你。‘香儿’两字说出口的时候,我或许……已是僭越,已是死罪。”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意烙印在她身上。
香儿猛地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声音有些发颤:
“看来……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
石松点头,声音低沉却有力:
“我知道,你是孙尚香郡主,是江东最尊贵的明珠。可我宁愿……冒着这大逆不道的罪名,依旧要唤你‘香儿’。”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专注,仿佛穿越了所有身份与过往的迷雾,直抵核心:
“因为,我认识的那个女子,我第一日在铁匠铺见到时,那个像火焰一样明亮的姑娘——她从来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孙郡主’。从我认识你的第一日起,你就是‘香儿’。只是香儿。”
这番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香儿竭力维持的心防上。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水光更盛,却强行用怒气掩盖那份几乎要决堤的柔软。
她猛地站起身,试图用身份和威势压垮他,也像是要提醒自己现实的冰冷:
“呵,说得倒是轻巧!你就不怕我吗?石松,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姓孙!只要我现在一声令下,庐江城内的护卫军顷刻便能将你、和你的铁匠铺,甚至……”
她咬咬牙,说出更重的话:
“将你在乎的所有人,满门抄斩!你难道就不怕?”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逼视着他,想从他的眼中看到恐惧、退缩,好让自己也彻底死心。
然而,石松只是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
“不,你不会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
“你怎知我不会?”
“你可还记得,除夕那夜,在山上,我对你说过什么话?!”
那是是她心中最痛的一根刺。
石松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懊悔:
“记得……那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提了……不该提的人。是我蠢笨,伤了你的心。”
“那你可知——你为何不该提他?!” 孙尚香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伤痛与屈辱,发出嘶吼,声音在厅堂里回荡:
“你知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口中那柄‘引以为傲’的剑,关联着我怎样的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石松浑身一震,他惊愕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瞬间涌出的泪水,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与冲动席卷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她的手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
孙尚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一颤,可她竟然……没有甩开。
石松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战栗,心中的怜惜与决心达到了顶点。
他摇了摇头,目光恳切而真挚,几乎是在对她,也是在对自己起誓:
“香儿,我不知……你的过去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痛,很难。然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认真: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在乎的,只有站在我眼前的、现在的你。还有……我们以后。”
“以后?”
孙尚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说得轻巧!石松,你根本不懂!有些过去,是过不去的!它会像鬼魂一样跟着你,像烙印一样刻在你身上!你不在乎?那是因为你没看见!”
话音未落,她猛地用力,挣脱了他的手。
然后,在石松惊骇的目光中,她竟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对着他,双手抓住自己衣襟的后领,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解开——
“刺啦——!”
清脆的布帛撕裂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她身上的后襟,连同里衣,被生生扯下,从颈后一直延伸到腰际。
大片光洁的背部肌肤,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空气与石松的视线之中。
那是一片极其美丽的脊背。
线条流畅而优美,肩胛骨的形状如同即将展翅的蝶翼,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带着常年习武形成的、柔韧而富有力量的肌肉线条,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这是一具充满女子柔美与武者力量感的身躯。
然而,就在这片堪称完美的肌理之上,在肩胛骨偏下方一点的位置——
一道狰狞的、与周围肌肤颜色迥异的疤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粗暴地烙印在那里。
疤痕呈暗红色,边缘并不整齐,微微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静静地匍匐在她光洁的背上。
虽然已经愈合,但那扭曲的形态和刺目的颜色,无不昭示着当初受伤时的惨烈与痛苦。
那是一道……典型的箭矢贯穿留下的伤痕。
石松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身为武器匠,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伤。
顿时——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耳朵里嗡嗡作响。
最初的震惊过后,是铺天盖地的羞赧与燥热——
他竟然……就这样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他心中视为珍宝的女子的身躯,尽管只是后背。
那肌肤的光泽,线条的起伏,混合着那道伤疤带来的强烈冲击,形成了一种极具破坏力的视觉与情感震撼,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要沸腾起来,口干舌燥,心跳如雷鼓。
但紧接着,比羞赧更强烈千百倍的,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心疼!
那心疼如此尖锐,几乎让他窒息。他无法想象,当初那支箭是如何撕裂香儿的肌肤,带来怎样的剧痛与恐惧。
更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骄傲、明媚、如同火焰般的女子,是如何带着这样一道丑陋的伤疤,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又是如何背负着这道生理与心理的双重伤痕,试图重新挺直脊梁。
孙尚香背对着他,身体因为激动和暴露的凉意而微微颤抖。
她听到了石松骤然粗重的呼吸,能想象到他此刻震惊的表情。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与绝望,一字一句,敲打在石松的心上:
“看见了吗?石松。这就是我的过去,一道怎么掩盖、也掩盖不住的伤疤。它不仅仅留在这里……”
“也留在我的心里。”
“它如同我整个人生。无论我怎么装作若无其事,怎么想要重新开始,这道疤都在提醒我,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洗不掉,忘不了,也……跨不过去的。如今,我已是一身残躯,败絮……”
她的话语,像最后的审判,将所有的可能都钉死在了这道伤痕之上。
然而,香儿预想中石松的退缩却并未出现。
石松在短暂的僵直后,身体猛地颤抖起来。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他通红的眼眶,顺着他古铜色的、因激动而绷紧的脸颊滑落,砸在他自己粗糙的手背上,也无声地渗入她破碎的衣料。
那泪水里,有一种近乎碎裂的心疼,和一种炽烈如焚的敬重。
“不是的……”
石松喉头哽咽,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一遍遍重复:
“不是的……香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香儿的衣服拉上,为她遮住那片暴露的肌肤与伤痕。
然后,在香儿尚未回过神时,石松却伸出颤抖不已的手臂,将她整个人——连同她的泪水、她的伤痕、她所有强撑的倔强与脆弱——拉入了自己宽阔而滚烫的怀中。
他紧紧抱住她,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微微发凉的身躯。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滚烫的泪水继续无声流淌。
他那混合着铁与火的气息,将香儿全然包裹。
“香儿……香儿……”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发自肺腑:
“你不是败絮,不是残躯……你是英雄!是我东吴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你比这世间任何养在深闺、只知风月的女子,都要勇敢千万倍!”
香儿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耳边是他雷鸣般的心跳和滚烫的告白。
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一直强忍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为放肆的、混合着委屈、伤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的痛哭。
她不再挣扎,不再伪装,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石松散发着男性气息的胸膛,泪水迅速濡湿了他簇新的衣襟。
石松感受到她的依赖与崩溃,心中痛楚与怜爱更甚,手臂收得更紧,低沉的声音在她发顶持续响起。
此时,他只是一个江东子民,对孙尚香所代表的牺牲与奉献,最朴素也最崇高的礼赞:
“我石松,只是个打铁的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也生在东吴,长在江东!我知道,赤壁的大火烧退了曹操,江陵的血战夺回了门户!可我也知道,在这些之前……”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赤诚:
“是孙郡主!是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远离故土亲人,带着巩固联盟的使命,怀着为家国安稳不惜此身的热血,踏入了那虎狼环伺的蜀地!面对刘备那般枭雄,面对未知的险境,你没有退缩!你的忍辱,你的付出,为我们江东,争取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稳住了那风雨飘摇的联盟!”
他的目光灼灼,泪光未干,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纯粹的敬仰与骄傲:
“这才是我们江东儿女该有的风骨!为国为家,甘舍己身!香儿,你不是带着耻辱回来的,你是带着功勋、带着我江东不屈的脊梁回来的!你是大英雄!是我石松心中,永远顶天立地、光芒万丈的大英雄!”
这番话,如同劈开混沌的惊雷,又如同滋润干涸大地的甘霖,狠狠劈入了孙尚香的灵魂深处。
长久以来,那场婚姻带给她的,是算计、背叛、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创伤,是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冰冷箭矢与屈辱记忆。
她将自己定义为“失败者”、“残破品”,将自己锁在自卑与痛苦的牢笼里。
何曾有人……从一个如此平凡又如此真切的角度,将她那段不堪的经历,解读为“牺牲”,定义为“功勋”,尊称为“英雄”?
百姓心中……竟是这般看待的吗?她所以为的污点,在真正懂得的人眼里,竟是染血的勋章?
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但这一次,泪水冲刷掉的,似乎不仅仅是悲伤,还有长久以来沉甸甸压在心头的、自我否定的污泥。
她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石松——
他眼中此刻充满了真诚、敬意与心疼。
他没有因她的伤疤而厌恶,没有因她的过去而轻视,反而从中看到了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勇气与奉献,并将之奉若圭臬。
在这一刻,孙尚香那颗在冰与火中煎熬了太久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所有的不确定、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卑与恐惧,都在他滚烫的泪水、坚实的怀抱和这番石破天惊的告白中,消融殆尽。
一个清晰无比、无可动摇的念头,如同拨云见日般照亮了她的整个灵魂:
他,石松。这个看似笨拙、身份卑微的铁匠,就是她孙尚香,踏遍千山万水、历经劫难伤痛,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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