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错,步步错,丝线缠身难解脱。
台上人唱台下泪,谁知幕后手更多。
莫怨天来莫怨地,只怪当初一眼惑。”
那目光粘腻阴冷,像蛇信子舔过脚踝。江眠虚幻身体里的混沌涡旋猛地一滞,如同被冻住的污流。她几乎能“听”到脚踝深处,那几点灰色光尘在这道目光下微微悸动,仿佛沉睡的寄生虫感应到了同类的召唤,又像是被捕食者锁定的猎物本能颤抖。
女戏子玻璃珠似的眼仁纹丝不动,嘴角程式化的笑容却加深了些,颊上那两团死板的腮红在昏光下泛起不自然的油亮。“妹妹这身上……沾了不得了的‘戏尘’呢。”她拈着丝帕的手微微抬起,指尖葱白,指甲却是一种陈年血渍般的暗红,“班主最爱收集这些稀罕的‘戏尘’,尤其是……从‘大台子’上掉下来的。”
大台子?江眠心念急转。是指“甲子-零壹”那种级别的存在?这戏台,这班主,竟然能感知并觊觎“归墟子嗣”的残留?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和“错误”又是什么关系?
“姐姐说笑了,”江眠强压惊悸,意念传递尽量平稳,“我只是个迷路的备角,身上只有些杂乱气息,哪有什么‘戏尘’。”
“有没有,班主看了便知。”女戏子不依不饶,又逼近一步,那股混合脂粉与防腐剂的甜腻气味几乎将江眠包裹,“误了戏是小事,带了‘脏东西’进练功房,惊扰了班主正在打磨的‘新角儿’,那才是……万死莫赎哦。”
新角儿!萧寒!
江眠心中剧震,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向那扇门。但她残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这份冲动。硬闯,绝对过不了眼前这关。这女戏子给她的压迫感,比之前的“痴戏鬼”更加深沉诡异,带着一种近乎规则的“权威”。
必须周旋,必须想办法。任务“替身画皮”尚未完成,没有“活料”和“不甘之魂”,戏台规则不会放过她。眼前的女戏子显然是“监管者”一类,直接冲突是下下策。
“姐姐教训的是。”江眠垂下虚幻的“头”,做出顺从姿态,“我这就回去找‘活料’。只是……方才被那仓房里的疯鬼追赶,慌不择路,实在不知如何返回候场处,还请姐姐指点。”
女戏子玻璃珠眼睛似乎“盯”了她片刻,笑容不变:“倒是个懂事的。也罢,姐姐便发发善心。”她伸出那只涂着暗红指甲的手,轻轻一招。
江眠感到怀中那张暗黄色戏票微微一热,自动飘出,落入女戏子手中。她捻着戏票,看了一眼上面的暗金剪影和“柒”字,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票面上轻轻一划。
嗤啦。
戏票上那个代表江眠的剪影旁,突然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红色的丝线纹路,如同捆缚的绳索。
“给你打个‘印记’,免得再走丢。”女戏子将戏票递回,声音依旧娇滴滴,“顺着这‘引路线’走,就能回到你的候场处。记住,一刻钟。一刻钟后,若还备不齐‘料’……”她掩口轻笑,玻璃珠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姐姐就只能亲自帮你‘备料’了。就用你身上那点有趣的‘戏尘’做引子,想必……也能顶一阵。”
赤裸裸的威胁。用她脚踝的灰色光尘作为“材料”的一部分!
江眠接过戏票,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那道血丝印记微微蠕动。她低头称谢,不敢再看那女戏子,转身循着戏票上新出现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细微红线指引,快步离去。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玻璃珠似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背心,尤其是脚踝处,直到她拐过通道转角。
危机暂时退去,但压力更大。一刻钟!必须在刻钟内找到符合要求的“活料”和“不甘之魂”,同时还要提防那女戏子可能的监视和随时翻脸。更让她焦虑的是,萧寒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规则屏障。
红线指引的方向并非来路,而是通往后台更下层。空气越发潮湿闷热,弥漫着生皮子和某种药水的刺鼻气味。光线更加晦暗,两侧开始出现一些巨大的、缓慢转动的木轮和缠绕其上的、半透明的“丝线”,丝线另一端没入黑暗深处,不断传来细微的、仿佛无数人在极远处被拉扯的呻吟声。
这里像是戏台的“动力层”或者“原料处理层”。
红线指向一个挂着“渍皮坊”破木牌的洞口。洞口内溢出昏黄的光,药水气味浓得呛人。
江眠在洞口略一停顿。戏票上的红线终点就在这里。“活料”在这里面?
她咬了咬牙,闪身进入。
坊内空间比想象中大,像个简陋的作坊。几个巨大的陶缸冒着热气,里面浸泡着一些模糊的、惨白的、疑似皮子的东西。墙壁上挂着各种刮刀、钩子、骨针。地面湿漉漉的,积着颜色可疑的水渍。坊内一角,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坐着一个人。
一个活人。
至少看起来是。那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油污的皮围裙,正低头用一把小骨刀,小心翼翼地在一块摊开的、半透明的“影皮”上雕刻着什么。他动作专注,手指稳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与后台其他那些诡异的存在相比,他显得异常“正常”,甚至带着点市井匠人的烟火气。
听到脚步声,老头抬起头。他脸上皱纹纵横,眼神浑浊却灵活,看了看江眠,又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戏票,尤其是上面那道血丝印记,脸上露出一种了然又带点讥诮的神情。
“哟,新来的‘柒号’?被‘红姑’盯上了?”老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还打了‘催命线’,一刻钟?够赶的啊。”
他知道女戏子(红姑?),也认得这印记!江眠立刻意识到,这老头可能是突破口。
“老先生,我需要‘活料’和‘不甘之魂’,完成第三幕。”江眠直截了当,“您这里……有吗?”
老头放下骨刀,慢条斯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到一个陶缸边,用一根长木棍搅了搅里面浸泡的东西。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药水味涌出。
“活料啊……”老头拖长了声音,“‘渍皮坊’只处理‘死料’和‘半成品’。活蹦乱跳的,得去‘捕风笼’或者‘听阴洞’找。”他瞥了江眠一眼,“不过嘛,看你这模样,去了也是送菜。红姑给你打线,就是吃定你找不到,到时候她好名正言顺收了你身上那点‘好东西’。”
“您知道?”江眠心中一紧。
“哼,在这戏台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味道’没闻过?”老头凑近些,浑浊的眼睛盯着江眠,像在打量一件物品,“你身上那点‘大台子灰’,虽然淡得快没了,但那股子‘错了又错、死不认账’的倔劲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红姑她们就好这口,说是……‘滋味绵长,后劲足’。”
大台子灰?错了又错?这老头对“归墟子嗣”(错误倒影)的本质,似乎有更直白粗浅的理解。
“请老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江眠放低姿态,“只要能过了这关,必有回报。”
“回报?”老头嗤笑一声,“你这会儿自身难保,拿什么回报?不过……”他眼珠转了转,露出市侩的精明,“老头子我这儿,倒是有一件‘现成的料’,勉强符合要求。”
他走到作坊最里面,推开一个靠墙的破旧木柜。柜子后面,竟然藏着一个低矮的铁笼子。笼子里,蜷缩着一团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个人,但体型瘦小得过分,浑身裹着一层脏污的、半透明的薄膜,像未完全蜕下的蝉衣。它似乎在沉睡,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透过薄膜,能看到下面青灰色的皮肤和隐约的孩童五官。
“这是……”江眠惊疑。
“‘影童’,唱小鬼、娃娃生用的。”老头压低声音,“前阵子一出《李慧娘》演砸了,放火烧‘判官’那段没控好火,把这‘影童’的灵给烧伤了,戏文记忆也乱了套,成了一团‘糊涂浆’,唱不了戏,但又没完全消散。班主本想把它化了重做‘影胶’,我瞧着还有点‘不甘’的魂气,就偷偷留了下来,泡在‘养魂水’里,看能不能捡回来当个‘杂役’使唤。”
他指了指铁笼子:“它现在半死不活,魂是‘不甘’(被烧糊涂了当然不甘),身也算‘活料’(还没彻底死透)。你拿去交差,正好。”
江眠看着笼子里那团可怜又可怖的东西。用这样一个“影童”当“活料”?戏台规则会认可吗?
“这……能行吗?戏文提示要‘心有不甘之魂一缕’,它这……”
“戏文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甘’的魂气它绝对有,而且因为糊涂了,魂气反而更‘纯粹’,更‘强烈’。至于‘活料’……你就说是在‘听阴洞’边缘抓到的‘半化影童’,正在蜕皮,被你捡了漏。红姑她们只管收‘料’,不会细究来源——只要你身上那点‘大台子灰’的诱惑足够大,她们巴不得你赶紧过关,好找机会下手。”
逻辑似乎说得通。但这老头为什么帮她?风险呢?
“您为什么要帮我?”江眠盯着他。
老头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帮你?我是帮我自己。红姑盯上你的‘灰’,迟早要来‘渍皮坊’查问。到时候老头子我交不出‘料’,又说不清你的去向,少不得要沾上麻烦。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你打发去台上。你成了‘角儿’(哪怕是备角),红姑再想动你,就得稍微顾忌点戏台的规矩。至于这‘影童’……”他拍了拍铁笼,“反正也救不回来了,废物利用,换我几天清净,划算。”
理由现实而自私,反而让江眠觉得有几分可信。在这地方,无私的帮助才最可疑。
“那我需要做什么?”江眠问。
“简单。打开笼子,用你的戏票碰它一下,戏票会自动吸取它那一缕‘不甘魂气’作为‘凭证’。然后,把这‘影童’带上,回到你的候场处。时间一到,自然会有‘检场的’来收‘料’,带你上台。”老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铁笼上的锁,“动作快点,红姑的‘催命线’可不等你。”
江眠不再犹豫。时间紧迫。她走到铁笼边,看着里面那团裹着薄膜的“影童”。靠近了,能闻到一股焦糊味和药水混合的怪味。“影童”似乎感应到有人靠近,薄膜下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啜泣。
江眠心中一颤,但立刻被更冰冷的理智覆盖。她掏出戏票,将票面轻轻贴在“影童”的额头(薄膜覆盖的位置)。
嗡……
戏票微微一震,票面上那个暗金剪影旁,除了血丝线,又多了一缕极淡的、不断扭曲变幻的灰气,如同挣扎的烟雾。同时,一行新的细小字迹在戏文提示下方浮现:“魂引(驳杂,强度中)已收取。”
成功了。
江眠缩回手。那“影童”似乎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薄膜下的起伏变得更加微弱。
老头递过来一个脏兮兮的麻布口袋:“装进去。轻点,别真弄死了,死了魂气散了,‘料’就不合格了。”
江眠依言,小心地将那轻飘飘、软塌塌的“影童”装入麻袋,扎紧口。触手处冰凉滑腻,像摸着泡发的尸体。
“多谢。”江眠提起麻袋,对老头道。
“快走吧。”老头挥挥手,重新坐回油灯下,拿起他的骨刀和影皮,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顺着红线回去。记住,上了台,机灵点。《剥皮赋》第三幕‘替身画皮’,演的是‘画皮鬼’找一个替身,披上人皮冒充官家小姐。你是‘备角’,可能演丫鬟,也可能演巡更的,或者……演那个‘替身’。不管演什么,少说话,多看,别乱碰台上的‘皮子’。还有……”他顿了顿,头也不抬地低声道,“离那个‘新角儿’远点。班主为了磨他,下了血本,那‘练功房’现在是龙潭虎穴,谁靠近谁倒霉。”
江眠默然,提着麻袋,转身快步离开“渍皮坊”。老头最后的话在她心中回荡。离萧寒远点?怎么可能。但老头的话也印证了,萧寒处境极其危险。
顺着戏票上的红线指引,她很快回到了最初那条堆满戏服箱笼的后台通道。红线终点就在通道中段一个挂着“杂役候场”木牌的狭窄凹洞前。凹洞里已有两三个模糊的身影在等待,都和她一样,虚幻不定,手中或提着或抱着一些“东西”,神情麻木或惊惶。看到江眠提着麻袋进来,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江眠找了一个角落靠墙坐下,将麻袋放在脚边。她能感觉到,戏票上的血丝印记正在微微发烫,像一根缓缓燃烧的导火索。时间不多了。
她尝试平复心绪,梳理现状。材料勉强备齐,但危机远未解除。红姑(女戏子)的目标是她身上的灰色光尘,上台后恐怕也不会放过她。影商下落不明,是死是活未知,他的承诺已成空谈。萧寒被困“练功房”,被班主“打磨”,情况危急。而她自身,混沌力量不稳,净念微光将熄,脚踝隐患如芒在背。
下一步,上台。在戏台上寻找机会,观察规则漏洞,或许……能在演出过程中找到接近“练功房”的办法?《剥皮赋》第三幕“替身画皮”,按照老头提示,演的是画皮鬼找替身的故事。这故事里,有没有可以利用的环节?比如,“替身”需要一张“人皮”?
她想起之前窥视戏台时,看到第二幕“公堂刑”中,红袍官员剥离犯人的皮肤化为光影。那种“皮”,是否就是“画皮”的材料?如果她能接触到……
胡思乱想间,血丝印记骤然变得滚烫!
“时辰到——!”
一个尖利如太监的嗓音在通道口响起。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短打、面白无须、头戴小帽的矮小身影飘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账簿。他眼珠滴溜溜转着,扫过凹洞里的几个备角,尤其是在江眠身上停顿了一下,看到她脚边的麻袋和戏票上的灰气,微微点头。
“杂役备角,共四名。材料备齐者,三名。缺料者,一名。”矮小身影用尖细的嗓音宣判般说道。话音落下,那个没有准备“材料”的模糊身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突然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扭曲、压缩,最后“噗”的一声,化作一小团暗淡的光雾,被矮小身影张口一吸,吞入腹中。他满意地咂咂嘴,账簿上那个身影对应的记号自动抹去。
剩下的三个备角,包括江眠,都噤若寒蝉。
“材料合格,准予登台。”矮小身影合上账簿,一挥袖子,“跟咱家来,莫要东张西望,莫要交头接耳。误了场,刚才那位就是榜样。”
他转身飘出凹洞。江眠三人连忙提起各自的“材料”,低头跟上。
穿过几条更加靠近前台的通道,喧闹的锣鼓点、咿呀的唱腔和台下“观众”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嘈杂低语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油彩、汗水和一种亢奋的、近乎血腥的“场”的气息。
矮小身影在一道深紫色的侧幕边停下。透过幕布缝隙,能看到外面戏台光影变幻,正在上演第二幕的尾声。红袍官员的皮影正将最后一片剥离的光影皮肤披在自己身上,发出得意而恐怖的大笑。
“第三幕,‘替身画皮’。备角就位。”矮小身影低声吩咐,“你,演更夫甲。”他指着一个抱着个破锣的备角。“你,演丫鬟春红。”指向另一个拎着个小篮子的。“你……”他看向江眠,小眼睛在她脸上和手中的麻袋上转了转,“演……被画皮鬼选中的‘替身’,村女翠娥。”
江眠心中一沉。果然是最糟糕的角色!“替身”!
“上台后,听主戏皮影的台词和动作行事。叫你走就走,叫你停就停,叫你‘披皮’……”矮小身影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就老老实实站好。演好了,或许能得班主赏赐,演砸了……”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说完,他轻轻一推江眠的后背:“去吧,从这儿上。记住,你现在是‘翠娥’,夜半归家,途经荒坟。”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江眠推向前。她踉跄一步,穿过了那道深紫色侧幕。
刹那间,天旋地转。
所有的后台景象、气味、声音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夜风,昏暗的月光(不知从何而来),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路边是影影绰绰、歪斜破败的荒坟野冢。远处有几点幽幽的鬼火飘荡。后台那种虚幻的“舞台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逼真、甚至能感到夜露寒意的“沉浸感”。她不再是那个半透明的虚幻身体,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肉身”感,穿着粗布衣裙,手里……还提着那个脏兮兮的麻袋?不,麻袋不见了,手里多了一个简陋的竹篮,里面似乎装着些野菜。
这就是戏台的“入戏”?将“演员”完全拉入戏文构建的规则情境中?
江眠(翠娥)站在荒坟间的土路上,心脏狂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还是江眠,但身体和部分感知却被强行嵌入了“翠娥”这个角色里。她试着动了动手脚,还算灵活。体内的混沌涡旋和净念微光依旧存在,但被一层更厚重的“戏服规则”包裹压制,难以调动。脚踝处的灰色光尘……感觉不到了,或许也被规则暂时屏蔽。
她必须扮演下去。按照剧情,村女翠娥夜归遇鬼(画皮鬼),被选中作为“替身”。
她提着篮子,强迫自己沿着土路往前走,脚步做出惊慌急促的样子,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模仿着少女独行荒郊的恐惧。
没走几步,前方一座较大的荒坟后,突然转出一个人来。
月光下,那人身段窈窕,穿着素白衣裙,背对着江眠,似乎正在坟前低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看背影,竟有几分像之前的红姑,但气质更加柔弱凄楚。
来了!画皮鬼!
江眠按照“翠娥”该有的反应,吓得惊叫一声,竹篮脱手,野菜撒了一地,转身就想跑。
“姑娘……留步……”一个幽幽的、带着泣音的女声响起,哀婉动人。
江眠脚步一僵,缓缓回头。只见那白衣女子已转过身来。月光照在她脸上——那是一张极其美丽、却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脸,柳眉含愁,杏眼带泪,楚楚可怜。与红姑那精致的死气不同,这张脸有种勾魂摄魄的柔弱美,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非人的异样。
“姑娘莫怕……”白衣女子款款走近,泪光盈盈,“妾身并非歹人。只是……只是亡夫新丧,葬于此地,妾身思念难抑,夜夜来此哭祭,不想惊扰了姑娘。”她说着,又拿起丝帕(和红姑一样的动作!)拭泪。
江眠(翠娥)做出稍稍安心的样子,结结巴巴道:“原……原来是位夫人。夜已深,此处荒凉,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白衣女子凄然一笑,目光幽幽地看着江眠,“妾身已是无家可归之人。姑娘你看……”她忽然伸出素手,轻轻撩起自己脸侧的一缕秀发,露出下面一小片皮肤。
那皮肤在月光下,竟然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纸张般的质感,边缘处还有些细微的、如同裱糊不当产生的褶皱!
“妾身这身皮囊……早已腐朽不堪。”白衣女子声音陡然变得诡异,脸上的哀戚褪去,换上一种混合着贪婪与戏谑的神情,眼睛直勾勾盯着江眠年轻的脸庞和身体,“需得……借姑娘一副鲜嫩的‘画皮’,方能重见天日,去完成……未了的心愿呢。”
话音未落,她身上的白衣无风自动,身形如鬼魅般飘前,一只苍白的手直直抓向江眠的面门!五指指甲瞬间暴长,漆黑尖利,带着腥风!
江眠早有防备,尖叫一声(半真半假),侧身就向旁边一座坟包后躲去!这是“翠娥”该有的反应,也是她真实的闪避。
嗤啦!
黑爪擦着她的鬓角掠过,带下几根发丝,打在坟头的石碑上,竟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
“乖乖站住,让姐姐好好‘量量’你的尺寸……”画皮鬼(白衣女子)发出咯咯的娇笑,动作却快如鬼魅,如影随形般追来。
江眠在坟冢间狼狈躲闪,心中急转。不能一直躲,戏文需要推进。按照剧情,“翠娥”会被画皮鬼抓住,强行“披皮”。但那个过程……她绝不想亲身经历!
怎么办?硬抗?以她现在被压制的力量,绝对不是这画皮鬼的对手。而且,台上还有其他“演员”——更夫和丫鬟,他们应该会按剧情出场干预。
正想着,远处传来“梆——梆——”的打更声,以及一个苍老的呼喊:“什么人?!三更半夜在坟地喧哗?!”
更夫来了!
画皮鬼动作一顿,似乎有些顾忌,恨恨地瞪了江眠一眼,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白烟,钻入了旁边一座荒坟的裂缝中,消失不见。
江眠(翠娥)瘫软在地,做出惊吓过度的样子,嘤嘤哭泣。
一个提着灯笼、敲着梆子的老更夫(由那个备角扮演)小跑过来,警惕地四处张望:“姑娘,你没事吧?刚才是……”
“有……有鬼……”江眠哭泣道。
更夫脸色一变,连忙扶起她:“此地不宜久留,快随老汉离开!”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传来丫鬟春红(另一个备角扮演)焦急的呼喊声:“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啊!”
剧情在按部就班地推进。江眠被更夫和春红“救”走,带往“家”中(舞台布景变换成一间简陋的农舍内室)。更夫叮嘱几句后离去,春红服侍“惊吓过度”的江眠(翠娥)躺下休息,吹熄了油灯(台上光线变暗),自己也退到外间。
台上只剩下江眠(翠娥)“独自”躺在昏暗的床铺上。
她知道,画皮鬼不会罢休。按照经典《画皮》故事,鬼会等夜深人静,再来剥皮。
果然,没过多久(台上时间感被压缩),窗外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行。接着,窗纸被轻轻捅破一个小洞,一股淡淡的、带着檀香和腐味的白烟飘了进来。
江眠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全身肌肉绷紧。她能感觉到,一股阴冷滑腻的意念扫过房间,锁定在她身上。
窗栓无声滑落。一道白影飘然而入,正是那画皮鬼。她此刻脸上再无半点哀戚柔弱,只有赤裸裸的贪婪与残忍。她飘到床边,俯下身,伸出那双苍白的手,指尖漆黑,缓缓探向江眠的脸。
“多好的皮子……年轻,紧致,还有股子……特别的‘味道’。”画皮鬼低声呢喃,仿佛在欣赏艺术品,“虽然沾了点不该有的‘灰’,但洗洗……也能用。”
她的指尖触到了江眠的额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力。
就是现在!
江眠一直等待的机会!在戏文规则内,画皮鬼“接触”替身,开始“量皮”或“剥皮”的瞬间,或许是角色交互最深、规则约束可能产生缝隙的刹那!
她猛地睁开眼睛,不是“翠娥”的惊恐,而是属于江眠的冰冷与决绝!与此同时,她不顾那厚重“戏服规则”的压制,强行催动体内那极不稳定的混沌涡旋,将其中最为暴戾、最具侵蚀性的一股力量,混合着自己全部的意识冲击,顺着画皮鬼接触的指尖,狠狠反向灌入!
“滚开——!”
这不是台词,这是江眠的怒吼!
画皮鬼显然没料到“替身”会突然爆发出如此诡异强悍的反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接触的指尖瞬间变得焦黑,仿佛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她整个白影都剧烈波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怒交加的神色。
“你……你不是普通的‘料’!”画皮鬼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身上那‘灰’……是活的?!”
机会!规则缝隙出现了!在画皮鬼因惊讶和受挫而出现短暂“出戏”的瞬间,江眠感到身上那层“戏服规则”的压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她来不及细想,用尽全部力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不是冲向门,而是扑向房间角落——那里,在舞台布景中,摆放着一面蒙着灰尘的、模糊的铜镜!
按照她对《画皮》故事无数版本的记忆,镜子,有时能照出鬼怪原形!在这规则化的戏台上,镜子会不会是某种“道具”或“接口”?
她的动作完全超出了“翠娥”的角色设定,画皮鬼愣了一下,随即发出愤怒的尖啸,五指如钩,凌空抓来!
江眠的手已经触到了那面铜镜冰冷的边框。
嗡——!
铜镜镜面骤然亮起一层朦胧的、水波般的光晕!光晕中,映出的不是江眠(翠娥)的脸,也不是画皮鬼的身影,而是一团不断变幻的、模糊的、由无数细微丝线牵引着的光影轮廓——那是皮影戏幕后操纵的景象!而在那团光影轮廓的深处,江眠惊鸿一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轮廓——穿着现代服装,被无数更加粗壮、更加恶意的丝线死死缠绕、拉扯,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迫做出各种痛苦扭曲动作的——
萧寒!!!
他果然在“练功房”,而且正在被强行“打磨”成皮影!那景象一闪而逝,却如同烙铁烫在江眠意识深处。
“你敢窥视‘练功镜’?!”画皮鬼的尖啸几乎刺破耳膜,攻击已至背后!
江眠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后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整个“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击中,向前飞扑出去,撞破了农舍的薄木板墙(布景),跌入了外面一片更加深邃、光影更加混乱的黑暗之中!
戏台的规则在她强行“出戏”并触碰“练功镜”的瞬间,似乎被彻底激怒并紊乱了。她感到天旋地转,周围的场景疯狂闪烁变幻:荒坟、农舍、公堂、闺房……无数破碎的戏文画面和嘈杂的声音将她淹没。身上的“翠娥”角色外壳片片碎裂,重新露出她那半透明的、布满暗红深紫纹路的虚幻本体,但比之前更加黯淡,几乎要溃散。
她在那混乱的规则乱流中翻滚、坠落,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无比漫长。
砰!
她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混乱的声光褪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压抑的寂静,以及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料混合着陈旧灰尘的味道。
江眠挣扎着抬起头。
这里不是戏台前台,也不是后台通道。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却异常低矮的殿堂。殿堂没有窗户,墙壁和穹顶都覆盖着暗红色的、绣满金色诡异纹路的厚重帷幔。空气中飘浮着许多悬浮的、缓慢燃烧的暗金色灯盏,提供着昏沉不定的照明。
殿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玉石雕成的莲花形台座。台座上,没有神像,没有宝座,只有……
一件东西。
一件平铺展开的、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皮影”。
这“皮影”的形态难以描述,它似乎是无数人类、动物、乃至难以名状之物的肢体、器官、面孔,以一种违背常理却又带着诡异韵律的方式拼合、缝制而成,形成一种扭曲的、充满痛苦与狂躁意味的“整体”。皮影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微的、蠕动的凸起和凹陷,仿佛下面禁锢着无数挣扎的灵魂。无数根纤细如发、却闪烁着暗金光泽的“丝线”,从殿堂穹顶的黑暗深处垂下,连接在这巨大皮影的各个关节、节点之上,将它悬吊在莲花台座上方,微微晃动。
而在那巨大皮影的“心脏”位置,镶嵌着一团相对明亮、不断挣扎变幻的“光”。那“光”的轮廓……依稀就是萧寒!
江眠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里……就是“练功房”的核心?这个巨大的、恐怖的拼合皮影……就是“班主”?!它正在用那些暗金丝线,从萧寒身上“抽取”或“灌注”着什么,将他强行“缝合”进自身,或者改造成新的部分?!
殿堂里并非空无一人。
在莲花台座下方,站着几个身影。
背对着江眠的,正是那个女戏子“红姑”。她此刻已卸下了那副娇滴滴的旦角做派,身姿挺直,玻璃珠眼睛望着台上的巨大皮影,姿态恭敬。
红姑身旁,站着那个矮小太监般的“检场”,垂手肃立。
而在另一边,江眠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那个“渍皮坊”的干瘦老头!
他此刻也垂手站在台下,但微微佝偻着腰,脸上不再是作坊里的市侩精明,而是一种混合着畏惧、狂热与贪婪的复杂神情,正仰头望着那巨大皮影,嘴里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计算。
他们都在这里。戏台的“管理层”。
而江眠的闯入,显然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红姑缓缓转过身,玻璃珠眼睛准确地“看”向跌落在殿堂入口处的江眠,嘴角那程式化的笑容再次浮现,却冰冷得如同腊月寒霜。
“瞧瞧,这是谁来了?”她的声音不再娇柔,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不请自来的‘小灰尘’,还带着一身……戏台上的‘伤’和‘乱’。”
矮小太监和干瘦老头也同时转头看来。太监眼中是漠然,老头眼中则飞快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算计。
江眠撑着剧痛欲裂的虚幻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越过他们,死死锁定莲花台座上那团挣扎的“光”——萧寒。
“放……开他……”她的意念因虚弱而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红姑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发出一串短促而尖利的笑声。
“放开?班主看中的‘新角儿’,正在接受‘点化’,这是他的造化。”她款步走近,暗红指甲轻轻摩挲着丝帕,“倒是你,柒号备角,不,江……姑娘。戏未演完,擅自脱逃,窥视禁地,惊扰班主清修……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江眠的脚踝上,贪婪之色毫不掩饰。
“你身上那点‘大台子灰’,还有你这颗不听话的‘种子’……正好,班主此番‘点化’消耗不小,需要些‘额外的养分’。”红姑微笑着,伸出那只涂着暗红指甲的手,凌空向着江眠,缓缓一抓。
“便用你……来补吧。”
一股远比戏台上更加宏大、更加冰冷、仿佛整个殿堂规则都随之碾压而来的恐怖吸力,骤然降临,将江眠死死禁锢,向着红姑的手心,向着那巨大的、拼合的皮影“班主”,拖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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