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星云流转，在某一个刹那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那些纤细的光弦，之前只是勉强连接着破碎的星辰碎片，此刻却同时亮起一层温润内敛的辉光。辉光并不刺眼，反而如同呼吸般，随着星云深处某种无形的韵律，缓缓明灭。
每一次明灭，星辰碎片之间的连接就稳固一分，碎片本身的光芒也凝练一丝。无数碎片不再是孤立的点，它们被光弦编织成一个简陋却完整的“星蕴网络”。网络的核心，两点混沌光芒旋转的速度恒定下来，散发出一种古老而稳定的引力，将整个网络锚定在混沌空间的特定坐标上。
秦如欢的意识，就沉睡在这网络的最深处。
像一粒被严密包裹在琥珀中的种子。外部是层层修复后稳固的“壳”—星蕴网络与重塑的根基。内部是近乎绝对寂静的“核”—他的主意识。
修复完成了。
至少，达到了某个临界点。肉身生机稳固，经脉初步贯通灵魂结构不再崩溃。维持存在的硬件和基础系统，已经重启并开始低功耗运转。
但唤醒操作系统的最后指令，迟迟没有下达。
直到，一缕极其熟悉带着冰寂气息与某种笨拙温柔的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次轻轻触碰了星蕴网络的外围。
这一次，触碰带来的涟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深入。
涟漪顺着光弦，无声地传入网络核心，传入那颗被包裹的种子。
种子的外壳，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
...
临时安全屋内。
苏九睁开了眼。
这一次，是真正的清醒。身体依旧沉重，内腑传来隐痛，灵力恢复不到三成。但意识清明，剑心虽然布满裂痕，却异常稳固，甚至比受伤前，多了一种历经淬火后的沉凝。
她支撑着坐起身，薄毯滑落。目光扫过冰冷简洁的房间，落在角落如同雕塑般的枢机身上。
“我昏迷了多久。”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稳。
“深度休眠持续六十七标准时。生命体征恢复至安全阈值以上。外伤愈合率百分之八十三。灵力恢复量预估为峰值百分之三十四。”枢机灰色眼眸中数据流平稳汇报，“样本001号在此期间生命体征持续稳定，灵魂活性指数微量波动，无恶化趋势。”
苏九闭了闭眼。六十七个时辰，将近三天。她竟然昏睡了这么久。但听到秦如欢状态稳定，她心中那块最沉的石头，终于缓缓落地。
她掀开薄毯，忍着关节的酸涩和肌肉的无力感，尝试下床站立。双腿有些发软，但还能支撑。
“我需要离开这里，回去。”她说。不是请求，是陈述。
“建议继续休整至灵力恢复百分之五十以上。外城区域目前风险等级未降低。”枢机回答。
“他在等我。”苏九只说了四个字，开始检查自己随身的物品。古朴长剑静静躺在平台边，剑鞘上的裂纹依旧，但剑身透过剑鞘传来微弱却稳定的回应。储物法器中的物品也基本完好。
枢机沉默了两秒，灰色眼眸中数据流快速闪过。“理解。本机将提供外城第四区边缘路线及临时身份掩护。预计暴露概率百分之十六点三，低于安全阈值。”
“够了。”苏九点头，拿起长剑，负在背后。简单的动作牵动内伤，让她眉头微蹙，但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就在她准备跟随枢机指示离开时，脚步忽然一顿。
毫无征兆地，灵魂深处那道联系，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以往的波动。
不再是沉睡中的涟漪，也不是模糊的感知碎片。
那波动，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探寻”和“确认”。
像是在黑暗深处，第一次主动地睁开了眼睛的一条缝隙。
苏九猛地转身，看向石室的方向，尽管隔着厚厚的墙壁和遥远的距离。
他...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外城第四区边缘石室。
蜷缩在床边的刘六六正打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这几天她不敢有丝毫放松，疲惫积累到了极点。
忽然，她耳朵动了动，猛地抬起头。
床上，秦如欢搭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六六瞬间瞪大眼睛，睡意全无，屏住呼吸。
只见秦如欢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起来。一次，两次。
然后，在六六一眨不眨的注视下，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眼睛，缓缓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初时，眼神是空洞的，没有焦距，蒙着一层厚厚的迷雾，仿佛刚从最深的海底浮上来。
他似乎在用尽全力，对抗着想要将他重新拖回黑暗的倦怠。
视线模糊地移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低矮粗糙的灰黑色顶壁。
他眨了眨眼，动作缓慢而僵硬。
迷雾般的眼神，开始一点一点凝聚。
然后，他看到了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到他脸上的那双盛满了巨大惊喜和不敢置信的眼睛。
“呜..如欢？”六六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小小的爪子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脸颊。温热的触感传来，不再是冰冷僵硬。
秦如欢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转动了一下脖颈，颈骨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目光落在六六身上，停留了很久。
那目光里，起初是纯粹的陌生和茫然，仿佛在辨认一个从未见过的存在。渐渐地，茫然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一些破碎的模糊画面闪过：米黄色的小小身影，湿漉漉的眼神，依赖的呜咽，绝望中挡在身前的决绝...
“...六...六？”一个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的的声音，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六六的眼泪瞬间决堤，啪嗒啪嗒砸在秦如欢的手背上。她用力点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小脑袋使劲往他手心里蹭。
秦如欢感受着手心传来熟悉的毛茸茸触感。更多的碎片开始涌现：灰色的盒子，穿梭的光，坠落的星辰，猩红的魂火，破碎的剑光，还有...一道清冷决绝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疼痛。虚弱。但更清晰的，是一种“存在”的实感。身体是沉重的，但不再像灌满铅块般窒息。灵魂是疲惫的，但不再有那种时刻被撕裂被虚无吞噬的恐慌。
他回来了。
从那个冰冷、破碎、浩瀚又孤寂的混沌深渊里，一点点爬了回来。
他还想再说什么，还想问更多，但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再次袭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千斤巨石。刚刚凝聚的一点清明又开始涣散。
“别...睡...”六六带着哭腔，用爪子轻轻推他。
秦如欢努力对抗着那股倦意，目光艰难地扫过空荡荡的石室。
“...苏...九？”他用更沙哑的声音问。
六六的哭声停了一下，急忙用爪子比划，混杂着心念传音：“苏姐姐去拿药了！很厉害的药！你吃了就好了！她...她还没回来，但肯定快了！枢机说的！”
苏九...药...枢机...
这些词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激起浅浅的涟漪，但无法串联成清晰的信息。他太累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再次滑入黑暗的边缘。
石室那扇简陋的木门，被一只略显苍白却稳定的手，轻轻推开了。
一道身影，逆着门外巷道里昏暗的天光，站在那里。身形有些单薄，脸色依旧带着失血的苍白，但背脊挺直如松。清冷的眉眼间，带着未愈的疲惫，却在目光触及床上苏醒身影的瞬间，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投入了阳光，荡开一层极淡却真实的波澜。
苏九站在门口，微微喘息着。她拒绝了枢机更安全的绕行路线，选择了最短但风险稍高的路径，一路强提灵力，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内伤被牵动，气血翻涌，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目光，与床上秦如欢缓缓转过来依旧带着迷茫与疲惫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石室内寂静无声。
只有六六压抑的抽噎，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妖域外城的遥远喧嚣。
苏九看着那双终于不再紧闭、虽然依旧蒙尘却已然映出光亮的眼睛，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极其平淡的：
“醒了。”
秦如欢望着门口那道熟悉又似乎有些不同的身影，混沌的思绪里，某个沉重的枷锁，砰然断裂。
无数的疑问，无数的担忧，无数的后怕与庆幸，在此刻都失去了重量。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回应一个笑容，却因为太过虚弱和僵硬而未能成功。
只是那双刚刚苏醒的眼眸深处，那层厚重的迷雾，似乎被这道身影带来的微风吹散了些许，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与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安心。
他看着她，嘴唇翕动了一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回应了她那句最简单的问候：
“...嗯。”
一个字，重若千钧。
苏九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她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苍白却已有生气的脸，看了片刻。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探脉，也不是搀扶，只是将他身上有些滑落的被子轻轻往上拉了拉，动作依旧带着几分生硬的认真，却无比自然。
六六看看秦如欢，又看看苏九，眼泪汪汪的大眼睛里，终于重新亮起了光，那是希望的光。
三个人，在这间简陋的石室里，完成了这场跨越生死界限的重逢。
没有激动相拥，没有痛哭失声，没有长篇的倾诉。
只有目光交汇处的尘埃落定，只有劫后余生时最平淡的确认。
醒了。
嗯。
这就够了。
破晓已至，前路依旧漫漫。但至少，他们再次并肩站在了光里。尽管这光，来自妖域冰冷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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