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深处，龟背城中央井口的光流亮度已经达到刺眼的程度。
融合体（凌素雪-陈远）站在力场泡边缘，感受着井壁传来的知识洪流。这些信息不再是被动接收，而是主动涌入——归墟在“测试”他们的理解能力。每一个技术原理被正确解析后，下一个更复杂的原理就会出现，层层递进，如同无穷的阶梯。
“这是上古文明的……技术教学体系。”陈远的人格分析道，“他们用这种方式筛选继承者。只有能跟上节奏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更深层的知识。”
凌素雪的人格则警惕着另一种东西：“注意那些夹在知识流中的‘意识残响’。它们不是技术信息，是……情绪。创造者的情绪。”
果然，在无数关于地热转换、物质重组、行星工程的公式之间，夹杂着微弱的“感觉”：建造归墟时的骄傲与期待，文明巅峰时期的自信与膨胀，还有……即将离开故土时的悲伤与不舍。
最强烈的情绪残响出现在一组关于“恒星际航行引擎”的原理之后。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绝望和最后希望的情绪波动，持续了约三息时间。波动中传递出一个模糊的概念片段：
**“远行……无归……留下种子……待后来者……不要……重蹈覆辙……”**
“他们在警告什么？”格里高利停止上传拜占庭数据，额头渗出冷汗，“‘不要重蹈覆辙’——难道他们的文明是因为某个错误而离开地球的？”
融合体没有立即回答。她（他）继续解析知识流，直到抵达某个“门槛”。井壁的光流突然凝固，不再传递新知识，而是开始收缩、凝聚，在井口上方形成一个旋转的白色光球。
光球直径约三尺，表面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球体内部，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符文在生灭——那些符文融合了甲骨文、楔形文、园丁符号，还有完全陌生的文字系统。
“园丁-7，分析光球成分。”
系统扫描后给出意外结果：“**物质构成：未知。能量特征：与地脉能量同源，但纯度高出三个数量级。更关键发现：光球内部检测到……生命反应。**”
“生命反应？”格里高利后退一步，“你是说这里面有……生物？”
“**不确定是生物。更类似‘意识载体’——将复杂的思维模式封装在纯能量结构中的技术。**”
光球缓缓下降到与融合体视线平齐的高度。球体表面浮现出一张脸。
不是人类的脸。五官的比例、轮廓、布局都符合美学上的“完美”标准，但组合起来却产生一种非人的疏离感。这张脸的表情平静到近乎漠然，嘴唇没有动，声音直接在他们意识中响起：
**“评估进度：第七阶段通过。**”
**“测试者身份确认：本地文明代表，技术理解能力评估：b+级，道德倾向评估：待定。”**
**“开始最终测试：请回答三个问题。”**
声音使用的语言极其古老，但通过意识直接传递含义，让所有人都能理解。
“什么问题？”融合体问。
**“第一：如果获得跨越星际的技术，你们将如何使用它？”**
陈远的人格立即开始逻辑分析，但凌素雪的人格抢先回答：“用来保护。保护我们的文明不受自然灾变和人为战争的威胁，保护所有生命有尊严地生存下去，保护……每一个选择不同道路的人都有权利走下去。”
光球沉默三息。
**“第二：如果发现某个技术路径可能导致文明毁灭，但放弃它会限制发展上限，你们会如何选择？”**
这次陈远的人格主导：“我们会研究、改良、设立安全边界，但不会轻易放弃。文明的发展本就是不断与危险共舞。因为恐惧未知就放弃探索，那文明本身就已经死了。”
**“第三：如果你们必须离开地球，只能带走一亿分之一的同胞，你们会选择谁？”**
这个问题让两人格同时停滞。
格里高利忍不住插话：“这不公平！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
**“因为星际航行需要面对这个现实。”**光球的声音毫无波动，**“飞船容量有限，资源有限，时间有限。上古文明离开时，带走了最优秀的科学家、工程师、艺术家——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后来证明……这是个错误。”**
“错误？”
**“他们带走了‘结果’，却放弃了‘可能性’。”**光球表面的脸微微变化，似乎闪过一丝痛苦，**“留下的百分之九十七中，诞生了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艺术形式、社会结构。虽然发展缓慢，但多样性远超离开的那部分。”**
**“当离开者三千年后回来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文明的化石。完美、高效、统一，但也僵化、缺乏创造力。所以他们建造了归墟，设下这些测试，希望后来的文明……不要重复这个错误。”**
融合体突然明白了：“所以园丁舰上的七人委员会，就是那些‘离开者’的后裔？他们想回来‘修正’我们，让我们变得和他们一样？”
**“正确。但他们忘记了测试的本意。”**光球开始缓缓旋转，**“归墟等待的不是完美的继承者，而是……有勇气不完美的探索者。”**
它转向融合体：
**“你们通过了最终测试。虽然评分不高，但你们的答案……让归墟判断：当前文明有资格继续走自己的路。”**
**“现在，授权临时控制权限。持续时间：十二个时辰。”**
光球炸裂成无数光点，融入融合体的身体。她（他）感到一股庞大的数据流与意识连接——不是控制，是“共享”。归墟的传感器、能量导管、计算核心，全部向她（他）开放了临时访问权限。
但权限附带警告：
**“注意：归墟本身也承载着上古文明的部分意识备份。启动引擎时，这些意识可能尝试‘共生’。如果你们的文明内核不够坚定，可能被同化。”**
“同化的表现是什么？”
**“逐渐失去个性，思维方式趋同于上古文明的集体意识，最终……成为他们在新时代的载体。”**
代价与机遇并存。
融合体看向格里高利：“还剩多少时间？”
“不到一刻钟了。”格里高利指向井壁——那里投射着七芒星阵列的倒计时：距离重组完成只剩八百息，“你需要现在就引导七个节点的共鸣！”
“我知道。”融合体闭上双眼，开始通过归墟的网络，尝试联系其他节点。
幽州城外三里，一处被夷平的山丘上。
墨文盘膝而坐，十二颗地脉精粹在他周围排成环形。老人已经褪去上衣，露出枯瘦但依然挺拔的上身。他的皮肤表面浮现出澹蓝色的纹路——那是地脉能量在血管中过度充盈的表现。
身前插着那柄铁杖，杖身已变得半透明，内部有金色的能量在流动。
“以身为桥，以魂为引……”墨文低声吟诵着宇文恺手稿中的禁忌篇章，“地脉七枢，听我号令……”
他划破双掌，将血滴在每一颗精粹上。血液被晶体吸收，精粹开始发出共鸣的嗡鸣。十二颗晶体同时浮空，围绕他旋转，速度越来越快。
通过精粹，墨文开始感知其他节点的状况：
西方，秦岭深处，老萨满已抵达。那是一座隐藏在瀑布后的天然溶洞，洞壁上镶嵌着无数六边形晶体，中央悬浮着一块直径三尺的银色碎片——正是园丁舰的七分之一。老萨满跪在碎片前，用古老的萨满仪式与它沟通。
东方，杭州湾水下，索菲亚的地行梭刚刚冲入预定坐标。透过观察窗，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球状结构——不是园丁碎片，而是归墟的“子节点”。球体表面布满孔洞，每个孔洞都在有节奏地吞吐海水，如同呼吸。女工程师开始操作地行梭的机械臂，尝试连接。
北方，契丹王庭地下，两名年轻萨满已将草原圣石放置在祭坛上。圣石正在发光，与王庭地下的巨大碎片产生共鸣。但他们遇到了麻烦——契丹可汗耶律德光亲自率兵包围了祭坛，认为这是“巫术叛乱”。
西南，吐蕃高原某处冰川之下，韩延徽的机关兽刚刚挖开冰层。下方露出一个金属平台，平台上刻满了藏文、梵文和上古符号的混合文字。契丹汉官跳下机关兽，开始按照墨文传授的方法布置精粹。
还有幽州密室，凌萱已经将十二颗精粹放入控制台，正在吟唱《地脉引》。女孩的歌声通过地脉网络微弱传来，带着稚嫩但坚定的力量。
七个节点，六个已经就位或即将就位。
只剩下……幽州节点本身。
墨文集中意识，试图联系幽州地下的陈远残留意识。但回应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陈公子……醒来……”墨文用意识呼唤，“你的文明……需要你……”
没有回应。
老人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双手勐地合十，十二颗旋转的精粹突然静止，然后全部射向他胸口！
晶体如同没入水面般融入他的身体。墨文浑身剧震，七窍开始渗血。但他强行稳住身形，将全部意识通过地脉网络，灌向幽州地底——
“陈远！听得到吗？凌素雪在等你！幽州在等你！这片土地的所有人……都在等你！”
幽州地下密室。
陈远的躯体浸泡在蓝色基质液中，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他的大脑皮层，大部分区域处于休眠状态，只有几个零星节点还在活动——那是意识的残片。
凌萱的歌声通过这些残片，唤醒了某种东西。
不是完整的记忆，是碎片：
——听雪楼的晨光，凌素雪教他辨认星图的侧脸；
——渤海战场的硝烟，徐将军战死前的嘱托；
——三相共鸣时的剧痛与升华；
——还有……融合时的撕裂与新生。
这些碎片开始聚合，逐渐形成一个勉强能称为“自我”的意识集合体。
然后，墨文的意识洪流到了。
如同洪水冲击沙堡，陈远的意识残片差点被冲散。但关键时刻，残片中属于“守护”的执念发挥了作用——他要守护幽州，守护这片土地，守护……那个已经与他融为一体的女子。
“我……是……陈远……”
残片开始主动吸收能量，从基质液中，从地脉网络中，从凌萱的歌声中。它们像磁石般互相吸引，拼凑出一个不完整但足够清晰的意识结构。
陈远“睁开眼睛”。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睁眼，是意识层面的苏醒。他“看”到了密室，看到了控制台前的凌萱，看到了自己浸泡在液体中的身体。
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在渤海深处，那个融合体中的陈远人格，正通过归墟网络与他建立连接。
“你……”两个陈远同时开口，然后同时沉默。
这是极其诡异的体验：意识分裂成两半，一半在渤海与凌素雪融合，一半在幽州地下单独存在。但两者共享大部分记忆和情感，如同镜像。
“我们需要同步。”渤海部分的陈远人格说，“七个节点的共鸣，需要幽州节点的完整意识参与。你现在……状态如何？”
“不完整，但足够。”幽州的陈远残片回答，“我失去了三成记忆，情感反应迟钝，逻辑能力下降。但‘守护幽州’的核心指令……完好无损。”
“那就够了。”渤海部分的语气带着复杂的情绪，“开始连接吧。墨文在等我们。”
通过墨文搭建的意识桥梁，七个节点的操作者开始建立初步连接。
老萨满的苍老意识，带着草原的辽阔与萨满的神秘；
索菲亚的坚定意识，混合着拂林的精密与赎罪的决绝；
韩延徽的矛盾意识，交织着汉人的智慧与契丹的印记；
两名年轻萨满的虔诚意识；
凌萱的纯净意识；
墨文的牺牲意识；
还有……两个陈远之间微妙的不同步。
七个节点，七个意识，在墨文以生命为代价构建的桥梁上汇聚。
天空中的七芒星阵列，只剩最后百息。
七道蓝色光柱已经倾斜到八十五度角，交汇点距离幽州地面仅剩百丈。六边形风暴眼下降到云层之下，现在所有人都能看清它的全貌：那是一个直径超过十里的巨型机械平台，平台下方伸出无数银白色的能量导管，如同触须般伸向大地。
平台上，隐约可见七个人影——正是七人委员会的投影。他们站在控制台前，正在完成最后的启动程序。
“检测到归墟能量波动。”其中一人说，“他们在尝试反抗。”
“徒劳。”年轻宇文恺的投影澹漠道，“归墟的权限等级低于园丁舰主控系统。而且……他们无法完美同步七个节点。看到幽州节点的波动吗？那是两个分裂意识，共鸣效率最多百分之七十。”
“足够了。”唐代女官投影接口，“开始最终协议倒计时。十、九、八……”
地下，墨文已经达到极限。
老人身体表面的蓝色纹路开始破裂，皮肤绽开无数细小的伤口，金色血液从中渗出——那是地脉能量与生命精华的混合物。他的意识桥梁开始不稳定地闪烁。
“孩子们……”墨文的声音在所有节点操作者意识中响起，微弱但清晰，“老夫……只能送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
“墨老！”凌萱在密室中哭喊。
“别哭……这是……老夫自己的选择。”墨文的意识开始消散，“记住……文明的意义……不在于完美……在于……不断尝试的勇气……”
老人的身体化作无数光点，随风飘散。
铁杖“卡察”一声断裂，倒在地上。
但桥梁没有崩塌——墨文的意识消散前，将自己最后的力量注入了十二颗精粹。这些晶体在空中重组，形成一个稳定的金色光网，继续维持着七个节点的连接。
代价是：墨文，这位守护幽州七十年的地脉学家，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墨文先生……”索菲亚在杭州湾水下哽咽。
“大师……”韩延徽在吐蕃冰川下鞠躬。
老萨满在秦岭溶洞中，用契丹语唱起了送魂歌。
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倒计时：三十息。
融合体在归墟中，开始引导七个节点的能量向归墟汇聚。她（他）感到压力巨大——七个意识的同步率勉强达到百分之七十五，远低于安全阈值。但已经没有时间调整了。
“所有人，准备！”双重音色在所有节点回荡，“当七芒星重组完成的瞬间，我会启动归墟引擎的‘反向共鸣’。我们需要将七个节点的能量同时注入归墟，制造一个足以干扰园丁舰的能量脉冲！”
“能量脉冲的目标是什么？”索菲亚问。
“不是摧毁园丁舰——我们做不到。”融合体快速解释，“目标是……扰乱七人委员会的意识投影。他们现在是以数据形式存在，如果能用归墟的古老意识流冲击他们，可能让他们暂时失能，为我们争取谈判时间。”
“成功率？”陈远的幽州残片问。
“计算中……”融合体调取归墟的计算核心，“百分之三十七点六。但这是唯一可行方案。”
倒计时：十息。
七个节点的操作者屏息凝神。
杭州湾的水下球体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
秦岭的银色碎片表面浮现出无数光纹；
契丹王庭的圣石光芒大盛；
吐蕃冰川下的金属平台开始升温；
幽州密室的控制台所有指示灯同时亮起；
渤海归墟的井口，光流开始向上喷涌。
五息。
天空中的七芒星光柱，终于完全水平，七道光束在幽州正上方交汇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光球内部，园丁舰主控平台缓缓降落。
四息。
融合体开始倒数：“三……二……”
就在“一”即将出口的瞬间，异变突生。
杭州湾水下，索菲亚突然尖叫：“不好！球体内部……有东西出来了！”
秦岭溶洞，老萨满惊恐后退：“碎片……碎片在变形！它不是机械……是……是生物外壳！”
契丹王庭，两名年轻萨满七窍流血倒地，圣石炸裂成无数碎片，每个碎片都在地上蠕动，如同活物。
吐蕃冰川，韩延徽面前的金属平台突然裂开，露出下方……一只巨大的、银色的眼睛。
七个节点，除了幽州和渤海，其他五个全部发生异常！
园丁舰平台上，年轻宇文恺的投影露出微笑：
“你们真的以为……那些碎片只是碎片吗？”
“它们是‘种子’。”
“三百年了，该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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