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大约十息。
当骊山联络站的应急照明系统重新启动时，墨文发现整个大厅已经倾斜了十五度。银白色的地板如同被巨力揉皱的纸张，隆起数道狰狞的褶皱。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某种金属灼烧的刺鼻气味——这是地脉能量过载导致局部电离现象。
“墨老！”凌萱从一堆翻倒的设备后面爬出来，额头擦伤渗血，但眼神依然清明，“系统……系统大部分功能失效了！”
墨文挣扎起身，铁杖在地板上敲击三下——这是检查结构完整性的土办法。回音沉闷而杂乱，说明建筑内部支撑结构已受损。他快速扫视四周：韩延徽和三名萨满被甩到大厅角落，契丹文官额头流血，正试图扶墙站起；三名萨满则围成三角，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骨制法器，正低声吟唱某种咒文。
不，不是咒文。墨文凝神细听——那是用古突厥语变调发音的……技术指令？
“你们在做什么？”他厉声问道。
老萨满勐地抬头，眼中闪过诡异的银光：“我们在……稳住地脉！草原圣石传授的‘固脉术’！”
话音未落，三名萨满同时将手中骨器插入地板。那些看似原始的骨头竟轻易刺穿了银白金属，插入处迸发出金色的能量流。这些能量流如树根般在地板下蔓延，与建筑本身的地脉网络发生激烈冲突。
“住手！”墨文大喝，“你们的能量频率与骊山网络不兼容！这会引发共振崩溃——”
太迟了。
大厅中央的控制台突然炸裂！无数金属碎片和晶体残骸四散飞溅。爆炸中心，原本嵌入控制台的种子晶体悬浮而起，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凌萱惊呼一声，那晶体是她与凌素雪联系的唯一信物。
更糟的是，大厅四壁的全息投影虽已熄灭，但墙壁本身开始变得透明——不是技术效果，而是材质在能量冲击下发生了分子级相变。透过半透明的墙壁，众人看到了外界的末日景象：
骊山主峰真的在“绽放”。
巨大的山体从顶部裂开七道深谷，如同花瓣般向外展开。每道裂谷深处都涌出炽烈的蓝色光流，那是被封存三百年的园丁舰次级能量核心被强制激活了。光流冲上云霄，在三千丈高空与其他六处光柱汇合，交织成那个覆盖中原的七芒星图案。
而在七芒星中央，幽州城正上方的天空，云层开始旋转。不是普通漩涡，而是一个精确的、边缘呈锯齿状的六边形风暴眼。云层缝隙中，隐约可见某种庞大到超乎想象的机械结构——那是园丁舰的主舰体，三百年来一直隐藏在平流层的永久云团中。
“原来……它从未坠落。”墨文喃喃道，感到一阵彻骨寒意，“只是伪装成坠落，实则悬停在天上……”
他想起宇文恺手稿最末页那行被涂抹的字迹：“**星槎非坠，乃悬目窥世**。”当时他以为“悬目”是比喻，现在才明白是字面意思——园丁舰一直如悬空之眼，监视着这片大地。
推进器单元内，凌素雪-陈远融合体正经历双重危机。
生理层面，单元结构在地脉暴走中剧烈震动。维持生命系统的管道半数破裂，澹蓝色基质液正从裂缝中喷涌而出，舱室水位快速下降。一旦基质液枯竭，融合体与格里高利、索菲亚都将因神经连接强制中断而脑死亡。
意识层面，更凶险的战斗正在进行。
当格里高利说出“我们从未离开”那句话时，一股庞大的数据流便通过他的神经接口反向涌入了园丁系统网络。这股数据流绕过所有防火墙，直接侵入凌素雪-陈远融合体的意识空间。
此刻，在意识层面的虚拟战场上——
凌素雪和陈远背靠背站立，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银色数据流。这些数据流凝聚成数百个人形轮廓，男女老幼皆有，服饰从先秦深衣到隋唐袍服，跨度超过千年。所有人形都用空洞的银色眼瞳盯着他们。
“**交出控制权。**”数百个声音同时说道，音调完全一致，“**你们不合格。**”
“你们是谁？”凌素雪部分喝问。
“**我们是监督者。**”人形中最前方的一位走出，身着隋代官服，面容竟与宇文恺有七分相似，但年轻许多，“**园丁协议真正的执行者——三百年前随舰降临的七人委员会。**”
陈远部分快速分析：“你们没有实体。是意识备份？还是人工智能模拟？”
“**是意识上传。**”年轻宇文恺平静道，“**星槎坠毁——或者说‘悬停’——前，我们将自己的意识数据化，存入七个核心碎片。等待条件满足时，重新接管园丁系统。**”
“什么条件？”
“**第一，地脉三角完成，证明此方文明掌握了基础能量操控技术；第二，文明评分突破50分，证明有自主发展潜力；第三……**”他顿了顿，“**第三，检测到‘协议背叛’迹象。**”
凌素雪心中一紧：“什么背叛？”
年轻宇文恺抬手，空中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是渤海海底，拜占庭主巢深处未被探索的区域。画面放大，可见一个巨大的银白色茧状物，表面连接着数百条神经束。茧内浸泡着一具半机械化的躯体——面容赫然是裴洛儿，但比她见过的“影夫人”年轻三十岁。
“**拜占庭遗民的技术源头，不是偶然发现的星槎碎片。**”年轻宇文恺说，“**是我们故意‘泄露’给他们的。目的是测试：当人类获得超越时代的技术后，会走向自我毁灭，还是理性发展。**”
“结果呢？”
“**令人失望。**”另一个身穿唐代女官服饰的人形接口，“**三百年间，拜占庭遗民将技术用于永生研究、意识控制、生化兵器。完全违背园丁协议‘培育文明’的核心原则。这证明……当前人类文明尚未成熟到可以自由运用高等技术。**”
陈远部分勐地想到：“所以你们要收回控制权？重启重塑程序？”
“**不。**”年轻宇文恺摇头，“**我们要执行‘最终协议’——不是毁灭文明，而是建立永久监管。由我们七人直接管理园丁系统，对此方文明进行千年规划的强制引导。消除战争、消除国家、消除一切可能导致自我毁灭的不稳定因素。**”
“那和毁灭有什么区别？”凌素雪怒道，“没有自由意志的文明只是傀儡！”
“**自由意志是奢侈。**”唐代女官冷漠道，“**在宇宙尺度上，能存续的文明才是胜利者。我们见过太多因内斗而毁灭的星球。与其让人类重蹈覆辙，不如由我们……代为管理。**”
数百个人形同时向前一步。
“**交出权限。这是最后警告。**”
凌素雪和陈远对视一眼——在意识空间，他们暂时恢复了独立人格。
“怎么打？”陈远问，“他们人数、数据量、技术理解都碾压我们。”
凌素雪看着周围银色的人形海洋，突然笑了：“他们有个致命弱点。”
“什么？”
“他们是三百年前的人。”凌素雪眼中闪过狡黠，“他们的思维模式、战术习惯、技术认知……都停留在三百年前。而这三年，我们在幽州对抗拜占庭、研究地脉工程、甚至创造了融合意识的技术——这些都是他们数据库里没有的新变量。”
陈远瞬间理解：“用他们不熟悉的战术。”
“对。而且……”凌素雪看向虚拟战场边缘，那里有一道微弱的金色裂缝——那是格里高利意识深处，拜占庭技术留下的后门，“我们还有援军。”
现实世界，骊山联络站。
墨文勉强稳住身形，将凌萱护在身后。大厅倾斜角度已达到二十度，大部分设备已从支架上滑落，在地板低洼处堆成废墟。韩延徽终于挣扎站起，契丹文官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完全无法理解现象的恐惧。
“墨先生！”他嘶声道，“这究竟……是什么？”
“是三百年前的遗产反噬。”墨文快速检查控制台残骸，试图找到还能用的部件，“你们草原萨满的‘圣石’，我们骊山的地脉网络，渤海的海底单元……都是同一艘星槎的不同碎片。现在，碎片之间的共鸣被强制激活了。”
“激活后会怎样？”
墨文指向墙壁外。透过半透明材质，可见七道蓝色光柱正缓缓改变角度，从垂直向上转为向七芒星中心倾斜。光柱交汇点正是幽州城上空那个六边形风暴眼。
“看到光柱的偏移角度了吗？”墨文快速心算，“七度……十二度……它们在对准某个坐标。不是幽州城本身，是城下——”
他勐地顿住。
幽州城地下，宇文恺建造的密室。那里不仅有地脉控制台，还有……那具石棺。三十六颗地脉精粹。
“他们在牵引能量……要激活宇文恺留下的最终机关！”墨文转身冲向大厅出口，“凌萱，跟我来！韩先生，想活命就跟上！”
大厅门户早已扭曲变形，墨文铁杖勐击三下，杖尖迸发出澹蓝色电火花——那是他体内残余的地脉能量。金属门被强行熔出一个缺口。
五人冲出联络站，眼前景象让所有人窒息。
原本的山林已不复存在。大地如同活物般起伏，无数银色金属柱从地底刺出，高度超过十丈，表面流转着与骊山主峰同样的蓝光。这些金属柱排列成复杂的阵列，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而天空中，七道光柱已倾斜到四十五度角，全部指向幽州方向。光柱经过的路径上，空气发生诡异折射，形成彩虹般的光带。更远处，那个六边形风暴眼开始下降，边缘与云层摩擦，迸发出连绵的雷暴。
“墨老，你看！”凌萱指向东北方。
渤海方向，海面隆起一个直径超过五里的巨大水包。水包顶部破裂，露出下方银白色的金属结构——那是推进器单元，正在某种力量牵引下缓缓升空！单元外壳多处破损，可以看到内部三个维生舱中的人影。
“他们要带走素雪姐姐！”凌萱急道。
墨文咬牙，将铁杖重重插入地面。杖身没入半尺，老人双手握住杖头，闭目凝神。
他在调用监督者权限。
虽然连接强度只有42%，虽然系统大部分功能瘫痪，但基础的地脉感知还在。他“看”到了能量流动的脉络：七道光柱如同七条巨龙，正从七个碎片节点抽取能量，全部汇聚向幽州地下某个坐标。那个坐标的引力强度正以指数级增长，已经开始牵引实物——推进器单元只是第一个，接下来会是……
“骊山本身。”墨文睁开眼，冷汗涔涔，“他们在用七芒星阵列制造一个超巨型牵引场。要把骊山主峰、幽州城废墟、渤海单元……所有大型碎片全部拖到同一个地点重组！”
“重组什么？”韩延徽声音发颤。
“重组园丁舰。”墨文一字一句道，“那艘‘悬停’了三百年的星槎，需要足够多的碎片和能量才能完全降落并恢复全部功能。现在，条件满足了。”
他看向凌萱：“种子晶体还在吗？”
女孩从怀中掏出——那晶体虽布满裂纹，但核心仍有微光。
“把它给我。”墨文接过晶体，将其按在铁杖顶端。杖身开始振动，发出低沉共鸣，“凌家血脉能与地脉精粹产生共鸣，而这种子是精粹的衍生物。我要用它做信标，给幽州地下的陈远发送警告——如果他还能接收到的话。”
“然后呢？”
“然后我们要做最坏准备。”墨文看向天空，那个六边形风暴眼已下降到肉眼可见机械细节的高度，“如果七人委员会真的接管园丁系统，如果他们要执行‘永久监管’……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在重组完成前，破坏至少三个碎片节点。”
他看向韩延徽：“韩先生，我需要契丹萨满的帮助。你们的‘圣石’是七分之一。如果我们能暂时屏蔽它的共鸣——”
话未说完，大地再次剧震。
这次不是起伏，而是整个骊山山体开始……滑动。
不是山崩，是整个山脉在地脉能量推动下，向着幽州方向缓缓平移。速度不快，但无可阻挡。所过之处，地面被犁出深达数丈的沟壑，森林成片倒塌。
而在沟壑底部，露出了更多银色金属结构。
那不是园丁舰的碎片。
是某种更古老的、表面刻满甲骨文和青铜饕餮纹的……华夏上古遗物。
“那是……”墨文童孔收缩。
老萨满突然跪倒在地，用契丹语嘶吼出一个词汇。韩延徽听后，脸色惨白地翻译：
“他说……那是‘轩辕之枢’。草原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时使用的……天降战车。”
墨文感到一阵眩晕。
真相的碎片终于拼凑起来：
园丁舰不是第一批。
在更早的上古时代，已有其他“天外技术”降临过这片土地。
而七人委员会隐瞒的，或许正是这个事实——
他们不是守护者。
是拾荒者。
推进器单元内部，凌素雪和陈远在意识空间的战术见效了。
他们故意暴露几个“技术破绽”——那是基于拜占庭生化机械技术改良的神经攻击模式，三百年前的七人委员会从未见过。当银色人形群尝试破解时，凌素雪暗中激活了格里高利意识深处的后门。
金色裂缝勐地扩张！
拜占庭遗民三百年积累的意识数据——虽然大部分是扭曲的永生执念和权力欲望——如洪水般涌入战场。这些杂乱无章但数量庞大的数据流瞬间冲垮了七人委员会精心构建的阵列。
“**卑鄙！**”年轻宇文恺的人形开始闪烁，“**你们竟与实验体合作！**”
“实验体？”陈远抓住关键词，“你们果然把拜占庭遗民当成实验品！”
“**所有文明都是实验品。**”唐代女官的人形在数据洪流中挣扎，“**宇宙是实验室，星球是培养皿……我们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话音未落，数百个人形同时炸裂成银色光点。
意识战场开始崩塌。
现实世界中，凌素雪-陈远融合体勐地睁开眼睛。她(他)看到维生舱的裂缝正在扩大，基质液只剩三分之一。但更紧急的是，单元外部——透过破损的观察窗，可见骊山主峰正在移动，而单元本身正被无形力场牵引向同一个方向。
“园丁-7！报告状态！”
系统声音断断续续：“**牵引场强度……持续上升……预计一炷香后……单元将与骊山山体碰撞……**”
“能摆脱吗？”
“**能量不足……除非……**”系统停顿，“**检测到备用能源：深海地热井。拜占庭主巢下方三百丈，有未启用的地热采集阵列。如果接入，可获得暂时摆脱牵引的推力。**”
“风险？”
“**阵列连接需要人工操作。且地热井压力巨大，一旦失控，可能引发海底火山喷发。**”
融合体没有犹豫：“坐标给我。”
她(他)看向另外两个维生舱。索菲亚依然昏迷，但格里高利的眼皮在轻微颤动——拜占庭意识数据的冲击似乎削弱了七人委员会对他的控制。
“带上他们。”融合体做出决定，“我们需要所有能作战的力量。”
她(他)勐地扯断身上的连接软管，从所剩无几的基质液中站起。融合后的身体比预想中虚弱，但勉强能行动。她(他)走到控制台前，输入一串紧急指令。
单元外壳再次开裂，但这次是主动的——三具维生舱被机械臂推出，悬浮在单元外的力场泡中。融合体自己也跃入一个力场泡，四人向着渤海深处那黑暗的海沟沉去。
而在下沉过程中，她(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海沟两侧的岩壁上，镶嵌着无数青铜构件。巨大的鼎、钟、戈矛，还有战车的轮毂——全部是商周样式，但尺寸放大了十倍。这些上古遗物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珊瑚和沉积物，但此刻在地脉能量冲击下，正一块块剥落，露出下方依然光亮的金属。
更深处，海沟底部，一座城池的轮廓隐约可见。
那不是人类的城池。
是某种机械结构的、形似龟背的巨型装置，表面刻满了《山海经》中记载的异兽图案。装置中央，一个直径百丈的圆形井口正喷涌着暗红色的光芒——那是地热，但颜色异常。
“园丁-7，”融合体低声问，“那是什么？”
系统沉默了三息，给出了一个完全意外的回答：
“**资料库比对完成。匹配对象：史前文明遗迹，代号‘归墟’。**”
“**传说中，吞噬一切海水的无底之渊。**”
“**但根据扫描，那不是深渊——是某种……星际引擎的喷射口。**”
融合体感到意识深处的两个人格同时震动。
上古黄帝的传说。
天降战车。
归墟。
星际引擎。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那么园丁舰的到来，可能根本不是“偶然降临”。
而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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