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路七号,那栋看似静谧优雅的德式小洋楼内部,呈现出一种与外部世界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又秩序井然的景象。这里并非什么私人宅邸,而是一个戒备森严、装备精良到了令人咋舌地步的、小型博物馆级文物修复实验室。
空气中没有丝毫杂味,先进的中央新风系统以一种几乎无声的方式运行着,确保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地面是由防静电、无尘的特殊材料铺就,每走一步都悄无声息。一排排巨大的玻璃储藏柜沿着墙壁延伸,里面静静地躺着各种形态的古代器物,从商周的青铜,到宋明的瓷器,每一件都笼罩在柔和而精准的灯光下,仿佛沉睡的君王。
而在中央工作区,x光探伤仪、激光三维扫描仪、高光谱成像分析设备等一系列代表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科技的仪器,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它们冰冷的金属外壳闪烁着专业的光芒。几名穿着严丝合缝的白色无菌工作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技术人员,正在各自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整个空间里只听得见仪器发出的轻微蜂鸣和键盘的敲击声。
那个由梁胖子亲手送来的锦盒,此刻正被放在一张不锈钢检测台上。一名年纪约莫三十岁、戴着金丝眼镜的技术员,正操控着一台便携式的拉曼光谱仪,对那件元青花大罐进行初步的成分分析。
他叫阿文,是许薇团队里的首席瓷器修复师,经他手“复活”的国宝级瓷器不在少数,眼光和技术都极为自负。
片刻之后,他放下了手里的设备,拿起工作台上的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轻蔑:“薇姐,门口送来的东西检测完毕。是一件元青花鱼藻纹大罐,主体是真的,元代苏料发色,画工也还可以。但是,身上至少有五处明显的修复痕迹,扫描结果显示,用的是最常见的环氧树脂和石膏粉混合填补,手法很普通,属于市面上常见的修复件。我猜,应该是道上的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想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或者挑衅我们,没什么特别的。”
对讲机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许薇那清冷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简短而清晰:“把东西送到我的主实验室来。”
“薇姐,这种货色……”阿文还想说什么,似乎觉得把这种“粗劣”的东西送到许薇的私人实验室,简直是一种侮辱。
“送上来。”许薇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然后便切断了通讯。
阿文撇了撇嘴,虽然心中不解,但还是立刻招呼了另一名同事,小心翼翼地将那件硕大的元青花罐,放上一台专用的静音推车,通过内部电梯,送往洋楼的最顶层。
顶层,是只属于许薇一个人的领域。
这里的空间更大,设备也更加精密和尖端。除了楼下那些常规的检测仪器外,这里甚至还摆放着一台在这个国家都屈指可数的小型飞行时间质谱仪,以及一台足以进行微观层面断层扫描的工业级高精度ct机。这里是许薇真正的“圣殿”,也是她所有秘密的核心所在。
当那件元青花大罐被送上来时,许薇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八大关那一片绿树红瓦的宁静景色。她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那件大罐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她先是示意阿文退下,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然后,她不急不缓地从一旁的消毒柜里,取出了一副全新的医用级乳胶手套和一副护目镜,极其规范地佩戴好。
她没有像阿文那样,立刻就去动用那些冰冷的仪器。
她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与远在另一端的林岳,惊人地相似。
只见她走到大罐前,同样用一只手稳稳地托住罐底,另一只手,那戴着白色手套的、修长而优美的手指,也同样弯曲起中指,用指关节,开始在那光洁的釉面上,轻轻地叩击。
她的动作比林岳更加标准,每一次叩击的力度和间隔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她的耳朵微微侧着,那双总是蕴含着冰冷与算计的美丽眼眸,此刻也缓缓闭上,似乎在摒除一切视觉的干扰,将所有的感知都沉浸在那微弱的声音反馈之中。
“叩……叩……”清脆而悠扬。 “叩…叩……”沉闷而干涩。
她的手指,在罐身上游走,就像一位技艺最高超的钢琴家,在解读一首失传已久的乐谱。
当她的指关节,最终落在罐底足圈内侧的那个特定区域时。
“噗。”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被瞬间吸收的闷响,通过指骨的传导,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就在那一刹那,许薇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瞳孔,在护目镜之后,如同遭遇强光般,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她整个人仿佛被电流击中,僵在了原地。
足足过了十几秒,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那种名为“震惊”的表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难以置信。她二话不说,立刻启动了身旁那台巨大的高精度ct扫描仪。
随着一阵轻微的机械运转声,那件元青花大罐被送入了扫描舱。许薇快步走到主控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输入了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将扫描精度调至了最高的微米级别,并且将扫描焦点,精确地锁定在了她刚才“听”到的那个异常区域。
几分钟后,扫描完成。
电脑屏幕上,一个完美的三维立体模型,被一点一点地构建了出来。罐体的轮廓、密度、厚度,甚至是釉面下的气泡,都以数据的形式清晰地呈现。许薇直接拖动鼠标,将模型旋转、放大,直指罐底那个“闷响”区。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ct图像的高倍放大下,那个区域的秘密被无情地揭开了。只见在瓷器内部的胎体之中,一道原本细如发丝的、几乎贯穿胎壁的微小暗裂处,竟然被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注入了如同蛛网般细密、复杂至极的网状结构!
这些“蛛网”,仿佛拥有生命一般,沿着裂纹的走向生长、蔓延,将破碎的胎体从内部紧紧地“缝合”在了一起。更可怕的是,根据ct数据的密度分析,构成这些“蛛网”的材料,是一种许薇从未见过的“高分子聚合物”,其密度在固化后,与周围的元代瓷土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相似度!
这意味着,这种修复,在外部是真正的“天衣无缝”!它不仅补上了裂痕,甚至连声音的传导都模拟到了极致,只有像林岳和她这样,对声音的微弱差异有着变态般敏感度的顶尖高手,才能在无数次叩击中,捕捉到那一丝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
许薇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巧夺天工的内部结构图,额头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再次操作鼠标,将图像放大到了极限。
在那些蛛网般的高分子材料最核心的交汇点,她看到了一个被蚀刻上去的、极其微小的图案。
那是一个只有在电子显微镜下才能完全看清的标记——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个标记,瞬间击溃了许薇所有的心理防线。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冰冷的控制台。
她的脑海中,如同掀起了十二级的风暴,一个尘封已久、甚至被她刻意遗忘的名字,轰然炸响。
“‘火浣蛛丝’……”她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震撼与迷惘,“这……这竟然是师父当年耗尽心血研究、却只停留在理论构想阶段的‘火浣蛛丝’修复术!”
这项技术的灵感,来源于古代神话中入火不焚的“火浣布”,旨在研发一种可以耐受高温、并且能与瓷胎完美融合的修复材料。但因为技术难度过高,在她的师父去世时,这项技术也仅仅完成了一半的理论推导,从未有过成功的实例。
而现在,它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修复这件瓷器的人,不仅将这项失传的技术彻底复原,甚至……甚至还在上面留下了组织的烙印……”许薇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恐惧、愤怒、疑惑交织在一起,“难道……难道是当年那个带着一半研究资料叛逃的师兄?他还活着?并且……他已经完成了这项技术?”
无数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翻滚,但最终,都汇聚到了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焦点上。
“而这个林岳……送来这件东西的林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
“他没有任何先进的仪器,没有任何科学的设备,竟然单凭一双耳朵,一对指关节,就从这‘天衣无缝’的修复中,‘听’出了‘火浣蛛丝’的存在!他的眼力……不,是他的耳力,他的‘掌眼’功夫,到底达到了一个怎样怪物级别的境界?”
这一刻,许薇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技术壁垒,被林岳用一种最传统、最“不科学”,却也最无法辩驳的方式,从外部被狠狠地击碎了。
巨大的震惊过后,许薇那超乎常人的理智迅速回归。她立刻做出了决断。这个林岳,已经展现出了足以威胁到她、也足以与她平等对话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他送来的这件东西,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比“龙骨天书”更加让她在意的、关于师门的核心秘密。
她再次拿起了对讲机,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颤音,既有被人看穿底牌的恼怒,也有遇到同等级别对手的兴奋,更有一丝急于解开谜团的迫切。
“阿文。”
“在,薇姐。”
“通知送东西来的人。”许薇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他们,他们的‘指教’,我接下了。请他们的主事人,明天上午十点,准时到这里来。我,亲自见他。”
林岳用一份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无尽智慧与挑战的“拜帖”,成功地在技术与心理两个层面上,彻底镇住了这个高傲到不可一世的女人。
他不仅为自己赢得了一张进入虎穴的正式“邀请函”,更重要的是,他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在不经意间落下的棋子,恰好点在了对方的“天元”之上,触碰到了那个与神秘的“炼狱”组织、与许薇师门恩怨息息相关的“叛徒”线索。
即将到来的会面,其性质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转换。它不再是一场单纯的、关于利益交换的合作谈判,更增添了一层探寻共同秘密,甚至可能达成“同仇敌忾”的微妙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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