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夏天，潮湿而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腥的海风味道。这和老家干燥寒冷的冬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住在小林公司宿舍的上下铺里，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只是，我们不再讨论游戏和女孩，而是讨论着今天的数据标注任务完成了多少，讨论着如何提高效率，讨论着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多还一点债。
数据标注的工作，比我想象中还要枯燥。
我的工作台前，是一台配置不错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张张街景照片。我的任务，就是用鼠标，将照片里的每一辆汽车、每一个行人、每一个交通标志，都精准地框选出来，并打上对应的标签。
“汽车”、“卡车”、“行人”、“红绿灯”、“停车标志”……
一天八个小时，十个小时，甚至十二个小时，我都在重复着这个动作：移动鼠标，框选，打标签，确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我的手腕开始酸痛，肩膀开始僵硬，眼睛也开始干涩发痒。但我不敢停，也不能停。
每框选一辆车，就有一毛钱的提成。每完成一张图，就能多赚几块钱。这些钱，在以前的我看来，可能只是赌桌上的一枚最小的筹码，但现在，它们是我偿还债务的唯一希望。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我的沉默和专注，让小林都有些吃惊。
“小七，你别太拼了，注意身体。”他常常这样劝我。
“没事，”我头也不抬，“我得赚钱，我还债。”
我把他给我的那张银行卡，设置成了自动还款。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就自动转到卡里，用于偿还银行的欠款。虽然那点钱，对于庞大的债务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至少，我在还。我没有逃避。
逃避，并不意味着问题会消失。
债主的催款电话，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地就会打来。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我正在聚精会神工作的时候。
“喂，是小七吗？你欠我们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
“我们已经给你宽限很久了，你再不还钱，我们就去你家里找你父母了！”
“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想当老赖吧？”
每一次，我都只能陪着笑脸，说着好话。
“大哥，您再宽限我几天。我现在换了工作，在深圳，收入虽然不高，但我保证，我一定会还您的钱。您别找我父母，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宽限？我们凭什么再宽限你？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这次是真的。我发工资了，先还一部分给您，好不好？”
一番软磨硬泡，对方才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们不会放弃，我的债务，就像一个无形的枷锁，紧紧地锁着我，让我无法喘息。
最让我痛苦的，是母亲的电话。
“小七，在那边怎么样？工作累不累？钱够不够花？”母亲的声音，总是充满了关切。
“妈，我挺好的。工作不累，钱也够花。”我强装轻松。
“那就好，那就好。你爸昨天还说，让你别太累了，钱慢慢还，别着急。”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你自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天热了，注意防暑；天冷了，注意添衣。”
听着母亲的话，我强忍着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妈，我知道了。你和爸也保重身体。”
我不能告诉母亲，我在深圳过得并不好。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只是为了多赚几块钱；我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债主找到家里；我甚至不敢生病，因为一旦生病，就意味着没有收入，而债务却在一天天增加。
我只能把所有的痛苦和压力，都咽进肚子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像一个苦行僧，在深圳这座繁华的都市里，过着最清苦的生活。
我戒掉了所有的娱乐，不抽烟，不喝酒，不看电影，不逛街。我的世界里，只有宿舍、公司，和那一张张需要我标注的图片。
我的努力，也渐渐有了回报。
我的标注速度越来越快，准确率也越来越高。组长开始表扬我，给我分配更多、更复杂的任务。我的工资，从最初的六千，涨到了八千，再到一万。
我还款的金额，也从最初的几百、几千，变成了几千、上万。
虽然债务的总额，依旧是一个天文数字，但至少，它在减少。这个减少的速度，虽然缓慢，却真实存在。
这给了我莫大的信心。
有一天，我在标注一组图片时，发现了一个系统性的错误。一个常见的交通标志，在系统的标签库里，被错误地定义了。这导致所有标注这个标志的同事，都可能出错。
我把自己发现的问题，和修改建议，整理成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发给了我的主管。
主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技术男，姓张，平时不苟言笑。他看了我的报告后，第二天找到我，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七，干得不错！你发现的问题，我们技术部门已经确认了，确实是我们的疏忽。你这份报告，帮我们避免了后续可能出现的大规模返工。”
他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表扬了我。
那一刻，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而得到别人的认可了。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拉着小林，去楼下大排档，点了一盘炒河粉，一人喝了一瓶啤酒。
“小七，你好像……变回来了。”小林看着我，笑着说。
“变回什么样子？”我问。
“变回了大学时那个，眼里有光的样子。”
眼里有光？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许吧。
在深圳这座不夜城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却又顽强不息的光芒。
它很微弱，不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但它足够照亮我脚下的路，让我能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我知道，我的路还很长。
我还有数百万的债务要还。
我还要面对债主的催逼，和家人担忧的目光。
但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肯走，只要我不停步，总有一天，我能走出这片黑暗的森林，重新看到阳光。
我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和小林碰了一下。
“为了……更好的明天。”我说。
“为了更好的明天！”小林也笑着回应。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海的味道，也带着这座城市独有的、奋斗的气息。
我喝了一口啤酒，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
明天，会更好的。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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