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即过。
青阳宗山门内外，呈现出一幅奇特的景象。表面看来，宗门依旧笼罩在战后的颓唐与忙碌中：工匠弟子搬运着石材木料，阵法师在修复的光幕下埋头铭刻，丹器两部的炉火日夜不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与药香。巡逻弟子的身影在划定的百里范围内往来穿梭，警惕却似乎只局限于山门附近。
然而，在这看似“收缩防御”的表象之下，暗流在更深层涌动。
百草园深处，一方以青玉与温灵木构建的简易法坛已经布成。林婉儿端坐中央，木天河护持在侧，叶尘与苏婉清静立一旁。
“婉儿，放松心神，以‘青霖净光’为桥，感应足下地脉。”木天河的声音温和而沉稳，手指虚点，道道青翠灵光注入法坛周围的阵纹，引动百草园下丰沛的木属灵气与地脉生机，“想象你的意识随着根系延伸，随着流水漫溯，去倾听大地的脉动。”
林婉儿闭目凝神，周身淡青色光晕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点点晶莹的“青霖净光”自她体内飘出，缓缓沉入地面，与地脉灵气交融。她的呼吸逐渐悠长，仿佛与脚下土地的起伏同步。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婉儿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
忽然，她身体微微一颤，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与悲悯。
“我……感觉到了……”她声音很轻，仿佛梦呓，“西南方向……很远的黑暗……大地在哭泣……草木在枯萎……好多好多……绝望的意念……像针一样扎过来……”
“距离？范围？”叶尘立刻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大概……三百里到三百五十里……不止一个点……像……像腐烂的疮疤，在大地上蔓延……黑色的、冰冷的东西从那些‘疮疤’里流出来，污染一切……”林婉儿的声音带着颤抖，“有一种……很饿很贪婪的意念……在那些黑暗的中心……它们想吃掉一切生机……”
苏婉清迅速在地图上标记出大致范围，与叶尘之前用“净魔星瞳”观测到的暗红污染区高度重合，甚至更广。
“能感觉到污染扩散的速度吗？或者，那些‘黑暗中心’的活动强度？”叶尘追问。
林婉儿努力集中精神，片刻后，有些虚弱地摇头：“太快了……那些黑暗的流动很快……‘疮疤’好像在长大……中心的‘饥饿感’越来越强……我……有点撑不住了……”
她周身的青光明暗不定，气息开始紊乱。
“收！”木天河低喝一声，双手结印，法坛阵纹逆转，强行将林婉儿外放的心神与“青霖净光”收拢回来。
林婉儿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叶尘一步上前，扶住她，渡过去一缕温和的混沌星力，助她稳定心神。
“够了，婉儿，你做得很好。”叶尘温声道，眼中却满是凝重。
林婉儿喘息片刻，才缓过气来，眼中残留着惊悸：“师兄……那些东西……很可怕……它们在加速……地脉好像在……被抽走什么东西……”
叶尘与苏婉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
加速污染，抽吸地脉……这绝不仅仅是召唤魔物那么简单。玄冥宗所图甚大！
“先送婉儿回去休息。”叶尘对木天河道，“木长老，接下来几日，可能需要婉儿每日进行一次短时间的感应，我们需要持续监控污染扩散速度。”
木天河点头，扶着虚弱的林婉儿离去。
叶尘看着地图上那片被标记出的、正在不断扩大的阴影区域，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
“按照婉儿感知的污染速度，最多十日，栖霞山脉的地脉污染就会蔓延到山脚，开始影响周边区域。而按照星璇前辈所说，‘血炼引魔阵’或‘跨界锚点’的构建时间，也大致是七到十五日。”苏婉清分析道，“时间，几乎重合。”
“他们在利用污染地脉，为祭坛或锚点提供能量，同时制造一片适合魔物活动的‘魔土’。”叶尘冷声道，“一旦完成，魔土扩张，魔物丛生，甚至可能直接打通连接其他魔域的通道。届时，我们面对的就不是小股探子或召唤物，而是源源不断的魔潮，甚至可能有新的魔君降临！”
“必须阻止。”苏婉清语气斩钉截铁。
“但如何阻止？”叶尘反问，“强攻风险太大，潜入破坏……对方必有重兵把守，且可能有陷阱。我们的人手，经不起消耗战。”
两人陷入沉默。敌暗我明，敌强我弱，还要在对方预设的战场上作战，难如登天。
良久，叶尘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或许……我们不必直接攻击祭坛本身。”
“嗯？”
“地脉污染是祭坛的能量来源，也是其扩张的基础。如果……我们能想办法净化或干扰地脉污染呢？哪怕只是减缓污染速度，破坏其能量供应的稳定性，也足以打乱对方部署，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甚至迫使对方提前暴露更多手段。”
苏婉清眼睛一亮：“你是说……利用婉儿的‘青霖净光’，或者……你新得的‘净魔星瞳’？”
“不止。”叶尘走到窗边，望向晨光熹微中逐渐苏醒的宗门，“‘心灯’之火可照破虚妄，亦可点燃希望与净化之念。‘青霖净光’蕴含勃勃生机与调和之力。若能将二者结合，或许能创造一种专门针对地脉污染与寂灭侵蚀的‘净化道种’。”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不需要大规模净化，那不可能。我们只需要制造一些‘净化节点’，像钉子一样楔入被污染的地脉网络中，干扰其流动，延缓其扩散。同时，这些‘节点’也能成为我们的‘眼睛’，更精准地监控污染变化与敌方动向。”
苏婉清迅速理解了叶尘的想法：“风险更小，更灵活，可持续干扰……但，如何将‘净化道种’植入被严密监视的污染区？又如何保证其不被发现和摧毁？”
“这就是我们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叶尘道，“我需要时间推演法门，也需要婉儿恢复后，与我一同尝试融合力量。此外，星陨阁送来的阵法玉简中，有一种‘地脉隐踪阵’，或许能帮我们隐藏‘净化节点’。”
他顿了顿：“在此期间，明面上的防御与重建不能停，甚至要更加‘积极’。同时，我们要开始秘密培训一支精通隐匿、阵法和快速机动的精锐小队，人数不必多，但必须绝对可靠，作为未来执行‘播种’任务的核心。”
“人选呢？”
“星火卫中选拔。张狂、石小凡可以负责。另外，”叶尘看向苏婉清，“我需要你从情报部挑选最机敏的弟子，开始研究栖霞山脉的地形、气候、妖兽分布，甚至……散落在其中的上古遗迹或废弃矿洞。我们要比玄冥宗更了解那片土地。”
苏婉清郑重点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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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主峰传法岩。
这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巨大平坦岩台，背靠峭壁，面朝云海，可容纳近千人。往日是宗门大比或重要庆典之所，如今略显残破，却已被人连夜清理出来。
岩台中央，叶尘一袭青衫，盘坐于一方青石之上。身前无桌无案，只有摇光剑横于膝前。
台下，黑压压站满了人。不仅有所有幸存的内外门弟子、执事，连许多轻伤员也挣扎着前来，更有不少正在轮值或劳作的弟子，远远站在外围或岩壁之上，翘首以盼。
这是青阳宗劫后第一次大规模公开讲法，主讲者更是如今宗门实际的领袖、击退魔君的传奇人物叶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眼中充满了期待、好奇，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渴望。
叶尘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了张狂、石小凡等星火卫骨干挺直的脊背，看到了许多年轻弟子眼中的血丝与坚毅，也看到了藏于人群边缘、几个气息格外沉静、眼神却不时游移的“熟悉面孔”。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平和如常。
“诸位同门。”叶尘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凝聚人心的力量，“今日于此，不讲高深道法，不谈杀伐剑术。只论一字——‘心’。”
台下微微骚动，随即迅速安静。
“日前宗门传下‘心灯观想法’，想必诸位已有尝试。此法根基，便在‘守心明性’。”叶尘缓缓道，“何谓守心？非是枯坐空想，而是于行住坐卧间，觉照本心，不为外境所迷，不为内念所扰。何谓明性？明辨自身道途，认清所求为何，意志如一，方能笃行致远。”
他眉心微亮，一缕温和而澄澈的“心灯”之光透出，并不刺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感到心神一清，杂念顿消。
“魔劫当前，寂灭侵扰，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伤痛未平。恐惧、彷徨、悲伤、怨愤……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叶尘的声音带着理解，旋即转为坚定，“然，若沉溺于此等情绪，便如心湖投石，波澜自生，魔念易侵。‘心灯’之法，便是要在这波澜中，点亮一盏不灭明灯。灯亮处，黑暗自退；心定处，魔障难生。”
他开始讲解“心灯观想法”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与意念导引，结合自身对混沌、星辰、寂灭等多种力量的感悟，深入浅出，甚至当场演示如何以“心灯”之光微调灵力运转，增强对邪异能量的抗性。
台下弟子听得如痴如醉。许多修炼中遇到的滞碍、心神不宁的困扰，在叶尘的讲解下豁然开朗。更有甚者，当场便进入了浅层的入定状态，周身气息变得宁和。
叶尘的讲解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从“心灯”基础，引申到剑道修行中的“剑心通明”，谈到炼器炼丹时的“心火纯青”，甚至论及布阵画符时的“心念如一”。虽未传授具体秘术，却将一种“以心御法，万变不离其宗”的理念，深深植入众人心中。
“……修行之路，道阻且长。然，心灯长明，便可照破迷障，砥砺前行。”叶尘最后总结，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尤其在几个“特殊面孔”上略微停留，意味深长道，“望诸位勤加修习，稳固心性。宗门重建，非一日之功；魔劫未消，需众志成城。今日之青阳，或许残破，但只要薪火不灭，人心不散，终有一日，必当重耀星海！”
“重耀星海！”台下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起，无数弟子眼中燃起灼热的光芒，多日来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讲法结束，人群缓缓散去，许多人仍沉浸在感悟中，三三两两地讨论着。
叶尘起身，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岩台边缘，一个穿着普通外门弟子服饰、身形瘦小的少年，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他心中微动，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独自在此？”
少年吓了一跳，猛地抬头，露出一张稚嫩却布满污迹和泪痕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修为仅有练气三层。他眼神慌乱，看清是叶尘后，更是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弟……弟子韩小野，见……见过叶长老！”
“不必多礼。”叶尘温声道，“可是修炼上遇到了难处？或是家中……”
韩小野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叶长老！我……我哥哥韩大勇，是……是战死的三百内门弟子之一……他……他临终前让我一定要好好修炼，替他看着宗门重新站起来……可我……我资质愚钝，修炼‘心灯观想法’怎么也静不下心，总是想到哥哥……想到那天的大火和惨叫……我……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做不到哥哥期望的那样……”
少年压抑的哭声，让人心酸。
叶尘沉默片刻，伸手扶起他，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
“你哥哥是英雄，他守护了宗门，也守护了你。”叶尘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睛，“静不下心，不是你的错。悲伤与思念，亦是人之常情，无需强行压抑。”
他指尖凝聚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暖的“心灯”之光，点在韩小野眉心：“不要想着‘驱逐’这些情绪，试着接纳它们，然后用你哥哥对你的期望，你对哥哥的思念，作为你心中那盏灯的‘灯油’。让这盏灯，不仅照亮你自己，也照亮你哥哥未走完的路。”
韩小野怔怔地感受着眉心的温暖，混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一种沉甸甸却充满力量的感觉在心中滋生。
“记住，薪火相传，不灭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份守护的意志与向上的希望。”叶尘收回手指，“去吧，好好修炼。你若能成长起来，便是对你哥哥最好的告慰。”
韩小野用力抹去眼泪，重重地点头，眼中多了几分坚定，向叶尘深深一礼，转身跑开。
叶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暗叹。宗门之内，如韩小野这般的弟子，恐怕不在少数。公开讲法能提振士气，但真正的创伤，需要更细致、更长期的抚慰。
就在这时，苏婉清的神念传音到来，带着一丝紧迫：
“叶尘，石小凡小队在西北七十里处的‘断龙坡’地下暗河入口，发现了强烈的魔气残留和战斗痕迹！现场有至少三名筑基期修士的尸体，服饰杂乱，似是散修，但伤口残留的魔气极为精纯，与黑风涧探子同源！另外，暗河深处似有微弱的空间波动，石小凡不敢深入，已布下警戒符撤回。”
叶尘眼神一凛。
地下暗河？空间波动？
玄冥宗的触角，果然伸向了意想不到的地方。这断龙坡暗河，是否连通着栖霞山脉？或者……直通青阳宗地底？
“让石小凡小队暂时休整，详细报告。通知风长老，调阅所有关于‘断龙坡’及周边地下水系的上古典籍和地图。另外，”叶尘望向西北方向，声音转冷，“让张狂选五个最擅长隐匿和地下作战的星火卫，随时待命。”
看来，被动等待和暗中准备，还不够。
有些钉子，必须先拔掉。
有些黑暗，必须提前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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