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炎池入口。
苏芸已在炽热的岩石通道外守了整整六个时辰。镜花水月体质让她能隐约感知到地下深处那狂暴、冲突、最终又归于某种全新平衡的能量波动。每一次剧烈的能量震荡，都让她的心紧紧揪起。
当那道熟悉的身影终于从通道深处的火光中缓缓走出时，苏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澈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他赤着上身——原本的衣衫早已在火焰中化作飞灰。新生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肌肉线条更加分明，隐隐有淡金色的纹路在皮下流转，那是离火煅体与庚金铸身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眼神，却让苏芸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那不再是少年人清澈锐利的目光，也不是历经磨难后的坚韧执着。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太多东西——深不见底的疲惫，沉甸甸的哀伤，还有某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责任感。他整个人仿佛在短短几个时辰里，被硬生生拔高了、压弯了，又以一种更沉默的方式重新站了起来。
“阿澈！”苏芸快步迎上，却在距离他三步处停下。她敏锐地感觉到，江澈周身环绕着一股无形的、锋锐又炽热的气场，那是四种源火刚刚融合、尚未完全内敛的自然外显。
江澈看到她，眼中的沉重似乎融化了一丝。他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动了动，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芸儿。”
声音干涩，像被火燎过。
“你……”苏芸的目光落在他胸口、手臂上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焦痕，又看向他身后空荡的通道，“太史阁主和姜前辈……”
“阁主……”江澈喉咙滚动了一下，别开视线，“姜前辈带他回神农谷救治了。”
短短一句话，苏芸却听出了其中千钧的重量。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走上前，轻轻握住江澈冰凉的手。触手的瞬间，她感觉到他体内那股浩瀚又狂暴的火焰力量，也感觉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
“我们先回去。”苏芸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你需要休息。”
江澈点了点头，任由她拉着，麻木地向前走去。
走出铸神峰地底，重回天光之下。匠神山依旧炉火通明，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寂静。许多弟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向从禁地方向走出的两人，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不安。阁主与神农谷主一同进入地心，却只有江澈一人出来，这本身已说明了很多问题。
铁洪长老早已等候在主道上。这位平日里豪爽粗犷的炼器宗师，此刻脸色沉重，眼中布满血丝。他看到江澈的瞬间，瞳孔微微一缩，目光在江澈身上那尚未完全内敛的纯白火焰气息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沉痛。
“江小友……”铁洪的声音有些干涩，“阁主他……”
“铁洪长老。”江澈停下脚步，看着这位曾并肩作战的长者，声音低沉，“姜前辈已带阁主前往神农谷救治。阁主昏迷前……让我转告您，匠神山，暂时拜托您了。”
铁洪身体微微一晃，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老夫……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暗金色的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交叉的锤与剑，背面则是“代掌”二字。
“此乃‘代掌令’。”铁洪将令牌递给江澈，“阁主早有安排，若他有事，由我暂代阁主之职，处理日常事务。但阁主亦曾私下交代，若你成功融合离火之精并……接过传承，那么有关破天神戟、天兵阁未来抉择等核心事宜，需与你商议共决。”
江澈看着那枚沉甸甸的令牌，没有立刻去接。
“长老，我初入融天中期，对阁中事务一无所知，更无威信可言。”他缓缓道，“阁主托付的重任，我必全力以赴。但日常管理、弟子调度、山门防御，这些非我所长，也非我现在该分心之事。令牌，请您收好。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铁洪深深看了江澈一眼，没有坚持，将令牌收回。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推卸责任，而是在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中，划清了能力的边界，将有限的心力集中在最关键的地方。
“好。”铁洪点头，“那老夫便僭越了。第一，你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巩固修为，熟悉新得的力量。龙泉谷或万炼塔顶层静室，你任选其一。第二，三日内，我会将阁主留下的关于破天神戟后续炼制的所有笔记、阵图、材料清单整理出来，交予你研读。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四海商会云裳夫人半个时辰前传讯，合欢宗红雾已彻底退回山门，北冥府残余战船也离开了南海。但……囚天殿那座‘锁魂殿’虽然退去，却在南海深处留下了三处隐秘的监测阵法节点。云裳夫人判断，他们并未放弃，只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苏芸忍不住问。
铁洪看了一眼江澈：“等待我们最虚弱的时机，或是……等待某些变化。”
江澈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长老，我先去万炼塔。”
“老夫带路。”
三人穿过匠神山主道，沿途弟子纷纷行礼让路，目光在江澈身上停留时，敬畏中夹杂着更多复杂的情绪。江澈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但他只是目视前方，脚步不停。
万炼塔第九十九层，原本太史燎专属的静室。
室内陈设极其简洁，一张玉榻，一张书案，一个蒲团，仅此而已。书案上整齐摆放着几枚玉简，墙角立着一尊香炉，炉中余烬尚温，散发着宁神的淡淡檀香。
铁洪送到门口，便止步了：“此处禁制已为你调整，除你与苏姑娘外，无人可入。若有需要，激发室内传讯符即可。”
“有劳长老。”江澈躬身。
铁洪摆摆手，转身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静室门缓缓关闭。
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与声音，江澈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他走到玉榻边，坐下，双手撑住额头，良久无声。
苏芸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走到香炉旁，重新点燃了一截宁神香。清淡的烟雾袅袅升起，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重。
“他把自己最根本的东西……给了我。”江澈的声音从指缝中透出，闷闷的，带着压抑的颤音，“我能感觉到……那股本源离开他身体时，他的痛苦，还有……决绝。”
苏芸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姜前辈会治好他的。”她低声说，“神农谷有大陆最好的医术和灵药，太史阁主根基深厚，一定会恢复的。”
“我知道。”江澈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却没有泪，“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即便恢复，也再不是原来的样子。”
他摊开手掌，掌心一缕纯白色的火焰无声燃起。火焰温顺而内敛，却散发着斩断一切、不朽不灭的至高意境。这是太乙庚金焰的本源，天兵阁万载传承的核心，如今在他手中。
“从得到黑色碎片，激活源火图鉴开始，我就被卷进了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江澈凝视着掌心的火焰，声音低沉，“我以为，只要我变强，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就能弄清楚阿涟身上发生了什么，就能治好你的伤……可我变强的每一步，好像都要踩着别人的牺牲。”
“青龙前辈如此，太史阁主……也如此。”
苏芸握紧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连同那缕火焰一起包在掌心：“阿澈，这不是你的错。青龙前辈是为了解脱万载囚禁，是为了让你替他看看这片天地。太史阁主……他不仅仅是为了救你，更是为了天兵阁的未来，为了对抗囚天殿。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因为只有你能承载这份力量，走完他可能走不完的路。”
她看着江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觉得沉重，是因为你接住了。你没有让它掉在地上。这才是对牺牲者最大的告慰。”
江澈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疲惫而迷茫的面容。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反握住苏芸的手，掌心的火焰悄然熄灭。
“你说得对。”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量，“我没有资格沉溺在愧疚里。路还很长，我得走下去。”
他松开苏芸，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案上几枚玉简，一枚标注着“破天·炼器总纲”，一枚是“匠神山秘录”，还有一枚没有任何标记，通体漆黑。
江澈先拿起那枚黑色玉简，神识探入。
并非炼器笔记，而是一段留影。
玉简内，太史燎的虚影浮现。他看起来比江澈记忆中要年轻一些，鬓角尚未染霜，眼神锐利如初，正站在万炼塔顶，俯瞰着下方绵延的炉火。
“若你看到这段留影，说明‘传承’已毕，我或许已无力亲自完成‘破天’之愿。”虚影开口，声音平静，“不必为我伤怀，此为我自愿之选。太乙庚金焰在你手中，我很放心。”
“接下来，有几件事你必须知晓。”
“第一，破天神戟炼制，分‘开锋’、‘塑形’、‘凝魂’、‘启灵’四步。你已助我完成‘开锋’，戟刃已成。后续三步，所需材料清单、阵法图录、源火配合要点，皆在《炼器总纲》玉简中。其中核心主材‘混沌神铁’已足够，‘九天星辰砂’、‘虚空结晶’、‘时光尘埃’等辅材，部分库中有存，部分需你自行寻找。尤其‘凝魂’一步所需‘器魂’，原定以青龙残魂为基，但青龙前辈残魂虚弱，需先以秘法温养壮大，此秘法亦在总纲之中。”
“第二，匠神山并非铁板一块。我之下，铁洪忠诚可靠，可托付俗务；但几位常年在外游历、负责材料采购与外部联络的长老，心思难测，你需留意。库房最深处，有我预留的一批应急资源与三具‘护山战傀’，启动令牌在铁洪处，非存亡之际不可轻动。”
“第三，关于你体内的封印，我知之不详，但姜老怪或有所得。他邀你前往神农谷，不仅是为你疗伤或炼丹，恐怕亦与此有关。神农谷与我天兵阁世代交好，姜老怪可信，你可放心前往。”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太史燎的虚影神色转为极度严肃，“黑色碎片，源火图鉴……此物牵连之大，远超你我想象。我查阅阁中所有上古秘卷，只寻得零星记载。似乎万年前，曾有人试图集齐二十二源火，达成某个目的，最终引发滔天大劫。碎片不止一枚，持有者之间，或有感应，亦或有……宿命之争。慎之，慎之。”
留影到此结束。
江澈收回神识，沉默良久，将黑色玉简小心收起。原来太史燎早就考虑到了这一步，甚至预见到了他此刻的迷茫与重担。
他又拿起《炼器总纲》玉简，粗略浏览。里面记载的内容浩如烟海，从材料处理到阵法铭刻，从火候把控到器魂交融，每一步都精细到极致，也艰难到极致。以他目前的炼器造诣，想要独立完成后面三步，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太史燎将本源传给了他，将希望寄托给了他。
江澈合上玉简，望向窗外。夜色渐深，匠神山的炉火在黑暗中连绵成一片光的海洋，仿佛永不熄灭。
“芸儿。”他忽然开口。
“嗯？”
“你的道伤，不能再拖了。”江澈转过身，看着她，“姜前辈邀请我们去神农谷，一方面是为阁主疗伤，另一方面，也是为你。离火之精已彻底融合，太乙庚金焰也已稳定，我体内的生机烙印已除，状态已调整至最佳。明日，我们便出发。”
苏芸一怔：“明日？可是匠神山这边……”
“铁洪长老足以稳住局面。我留在这里，反而会让他束手束脚。”江澈走到她面前，目光坚定，“治好你的伤，弄清楚我封印的秘密，找到炼制破天神戟所需的材料，提升我自己的实力……这些事，都必须去做。而神农谷，是眼下最好的起点。”
他握住苏芸的手：“这一次，我们一起去。”
苏芸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虽沉重却更加坚定的火焰，终于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好。”
就在这时，静室门上的传讯符微微一亮。
江澈激发符箓，铁洪的声音传来：“江小友，姜谷主临行前，留了一枚传讯玉符在你静室书案抽屉内，说若你决定前往神农谷，可凭此符与他联络，他会安排接应。”
江澈拉开书案抽屉，果然看到一枚青碧色的玉符静静躺在里面，散发着温和的生机气息。
他拿起玉符，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造化期强者的一缕神念标记，心中稍定。
窗外，夜色正浓。
但黎明总会到来。
而他们，即将踏上新的旅程，去面对更广阔的天地，与更深邃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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