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榕树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双要抓住什么的手。
张芳芳站在面料工厂的铁门外,看着门楣上“华夏逸洋”四个铜字,忽然觉得眼睛发涩——这厂子是1992年建的,砖缝里还嵌着她和知青们亲手搬的水泥,车间的窗台上,至今摆着当年李建国种的仙人掌,刺上还沾着面料的细毛。
“张总,李厂长在里面签合同呢。”门卫老陈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根磨亮的铁棍,“工人们都在车间里憋着,说要是签了字,就把机器拆了——这厂子是咱的命,不能给那帮外国人!”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建国走出来,西装上沾着片棉絮,是车间里的新疆长绒棉。他看见张芳芳,喉结滚了滚,没敢抬头:“张姐,我……”
“你儿子的奖学金,比厂里三百号工人的饭碗还重?”张芳芳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得李建国猛地一颤。
她记得1977年,这小子穿着打补丁的解放鞋,蹲在食品店门口啃冷窝头,是她把他拉进后厨,给了碗荠菜粥,“吃饱了,跟我学记账。”
后来带他来广州办厂,他在奠基仪式上哭着说:“张姐,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车间里突然爆发出喊声:“不能签!”三十多个工人举着铁锹冲出来,领头的王师傅头发都白了,手里攥着本泛黄的工资条,是1995年的,上面有张芳芳的亲笔签名:“绩效奖多给二十,王师傅家娃上学。”
“张总当年给咱盖宿舍,办子弟学校,连托儿所的阿姨都是她亲自挑的!”王师傅的声音抖得厉害,“李建国,你忘了你闺女发烧,是张总连夜开车送医院?”
李建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从公文包里掏出合同,纸页被攥得发皱:“他们说……说不签,就断了我儿子的奖学金。他在麻省理工读博,研究新型面料,是咱厂未来的希望啊……”
“未来的希望,得踩着老工人的骨头往上爬?”柳加林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个拎公文包的律师。老人走到李建国面前,拐杖在地上磕了磕:“你忘了建厂时,张姐在合同里加的条款?翻到第17页看看。”
律师把合同摊在机器上,阳光照在“员工优先购买权”几个字上,墨迹已经发褐,却是1992年张芳芳亲笔加的,“若工厂转让,本厂职工可按工龄持股,享有优先购买权。”下面还盖着红色的骑缝章,章边的毛边,是当年用手按的。
“这……这是……”李建国的手指戳着条款,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我咋忘了……张姐当年说,这是给工人留的后路,怕有朝一日我糊涂……”
“你不是糊涂,是被猪油蒙了心。”张芳芳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李建国母亲临终前托她转的平安绳,红线上拴着颗纽扣,是当年食品店的盘扣。“你妈走的时候说,‘让建国记着,喝水不忘挖井人’。你现在把井填了,让大伙喝啥?”
车间里的纺织机突然响了,王师傅带着工人,把一匹刚织好的云锦抬了出来。墨色的缎面上,用金线织着“华夏”两个字,是张芳芳当年设计的厂徽。
“张总,这是咱连夜织的,”王师傅的眼睛亮得像缎面上的光,“咱工人凑了钱,够买下三成股份,剩下的,让银行贷!咱不求人,自己当老板!”
“我也出!”会计小陈举着存折,“我攒了二十万,本来想给儿子买婚房,现在不买了——厂子在,家就在!”
“还有我!”托儿所的刘阿姨挤进来,手里攥着个铁皮盒,“这里面是孩子们的压岁钱,虽然不多,是个心意!”
李建国猛地站起来,通红的眼睛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王师傅的手被机器轧过,张芳芳带他去上海装的假肢;小陈当年是孤儿,张芳芳把他从福利院接来,教他学会计;刘阿姨的丈夫在车间工伤去世,是厂里养着她和孩子……这些人,都是他喊过“叔”“姐”的亲人。
“撕了它!”他突然抓起合同,双手用力一扯,纸屑飘落在云锦上,像雪落在墨海里。“我儿子的奖学金,咱自己凑!大不了我去卖血,也不能让外人占了咱的厂子!”
柳加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拐杖往地上一顿:“早该这样。律师说了,按条款,职工持股后,厂子还是咱的,只是换了种活法——以前是张姐领着干,现在是大伙一起扛。”
他从布包里掏出个红本子,是当年的知青花名册,“你看,1978年你在食品店的第一笔账,记着‘借张姐粮票五斤,日后必还’。现在,该你还了。”
张芳芳走到云锦前,指尖拂过金线织的“华夏”二字,忽然想起建厂那天,她和工人们在车间吃饺子,李建国把醋洒在了面料上,急得直哭。她当时笑着说:“洒了醋才香,就像日子,酸里带甜才叫有滋味。”
夕阳把厂房的影子拉得很长,王师傅带着工人把云锦挂在了门口,墨色的缎面在风里轻轻晃,金线的字闪得人睁不开眼。李建国蹲在地上,给儿子打视频电话,声音哽咽:“小宇,奖学金咱不要了,爸给你凑钱……你得记住,咱是中国人,根不能丢。”
车间里的纺织机又转起来了,“嗡嗡”的声响像首老曲子。张芳芳站在机器旁,看着棉线在锭子上绕出漂亮的弧线,忽然想起柳加林常说的“根基”。
原来最结实的根基,不是钢筋水泥的厂房,是王师傅手里的工资条,是刘阿姨的铁皮盒,是李建国撕合同的决绝,是三百个工人心里那句“厂子是咱的家”。
柳加林拄着拐杖,在车间里慢慢走,看工人们在“员工持股倡议书”上签字。王师傅的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小陈的签名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李建国签在最后,名字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张姐,”李建国走过来,手里捧着那枚平安绳,“我把它挂在办公室,天天看着。”
张芳芳把平安绳系在他手腕上,红绳在夕阳下亮得像团火:“记着,以后做决定前,摸摸这颗纽扣——它是从食品店来的,见过最苦的日子,也见过最暖的人心。”
暮色漫进车间时,纺织机还在转,棉线织出的布面上,映着工人们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张芳芳知道,这场仗赢了,不是靠律师的条款,是靠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牵挂——是1995年的工资条,是托儿所的笑声,是李建国母亲的平安绳,是三百双手,紧紧攥着的,那团叫“家”的暖。
而那些试图釜底抽薪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有些火,是抽不尽的,只要人心还在,就能一次次重新燃起,烧得比以前更旺。就像这厂房里的灯,今夜注定亮到天明,照着工人们连夜赶工的身影,也照着那条用金线织就的路,通往比任何收购都长远的未来。
“张姐,您还记得不?”李建国忽然抬头,眼镜片上沾着布料的细毛,“1998年洪水,仓库快淹了,是您带着我们扛着面料往楼上搬,您的布鞋陷在泥里,光着脚踩在水里指挥,说‘这些料子是乡亲们种的棉花纺的,泡不得’。”
张芳芳笑了,指尖无意识地摸着裤脚——那年的水渍印,洗了好几遍才淡下去。“你当时抱着匹真丝缎,在水里摔了个跤,爬起来第一句话是‘料子没湿’。”她望着窗外的月光,“那时候你就说,这厂子是咱的命根子,比啥都金贵。”
王师傅端来两碗姜汤,姜味混着车间里的棉香,暖得人心头发烫。“李厂长,”老人往他碗里多舀了勺红糖,“咱工人不怪你,谁还没个犯糊涂的时候?只要往后好好干,把厂子办得比以前红火,啥都能补回来。”
李建国捧着姜汤,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忽然站起身,往车间深处走,那里摆着台最老的织布机,是建厂时从苏州运过来的,机身的木纹里还嵌着他刚来时刻的“加油”两个字。
“这机器,当年是张姐手把手教我开的。”他的手指划过冰冷的铁梭,“她说‘织布像做人,线得绷紧,心得放宽’。我这些天净想着儿子的奖学金,把这话忘得一干二净。”
角落里传来窸窣声,是托儿所的刘阿姨带着几个孩子来了。孩子们手里捧着用彩纸折的小花,往李建国手里塞,“李叔叔,我们把压岁钱都捐给厂子了,老师说这样厂子就不会被卖掉。”
最小的毛毛举着张画,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厂房,烟囱里飘着的烟,被画成了棉花的样子。
李建国蹲下来,把孩子搂在怀里,眼泪“吧嗒”掉在画纸上。“叔叔错了,”他哽咽着说,“以后叔叔一定好好干,让你们天天有新衣服穿,有糖吃。”
张芳芳看着这一幕,悄悄对柳加林说:“你看,人心这东西,碎了也能拼起来,只要肯往回找。”
柳加林拄着拐杖,走到那台老织布机前,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当年建厂时埋下的“时间胶囊”——一张工人们的合影,一包庆丰的土,还有张芳芳写的纸条:“愿这厂子,像庆丰的老槐树,根扎得深,叶长得茂,护着一大家子人。”
“明天把这胶囊挖出来,”他对围过来的工人说,“再埋个新的进去,把今天大伙签的持股书放进去,让以后的人知道,2023年的秋天,咱是咋把厂子保住的。”
后半夜,车间的灯还亮着。李建国带着会计小陈核账,王师傅领着工人检修机器,刘阿姨在角落里给孩子们缝新书包,用的是厂里剩下的边角料,上面绣着小小的织布机图案。
张芳芳和柳加林坐在老织布机旁,听着机器转动的“咔嗒”声,像在听一首古老的歌谣。
“你当年加的‘员工优先购买权’,真是未卜先知。”柳加林呷了口姜汤,眼里的光很亮。
“不是未卜先知,是知道人心会变,但日子得留条后路。”张芳芳望着窗外的星星,“就像这厂子的围墙,得留着 gate(门),既能挡住豺狼,也能让自家人进进出出,互相帮衬着把日子过下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阳光照进车间,落在那匹云锦“华夏”上,金线突然亮得刺眼。李建国举着新拟的合同,站在工人中间,声音洪亮得像敲锣,“从今天起,咱厂是大伙的!我李建国要是再敢糊涂,就把我绑在这老织布机上,让机器给我醒醒脑子!”
工人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震得窗台上的仙人掌都抖了抖。张芳芳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忽然想起当年在庆丰开食品店,也是这样一群人,围着柜台说说笑笑,把日子过得像刚出炉的糖糕,烫嘴,却甜得人心窝子发暖。
她悄悄拉着柳加林往外走,晨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守着家的墙。“回家吧,”她说,“该给孩子们包饺子了。”
车间里的机器声、笑声、说话声混在一起,飘出老远,像在告诉全世界:有些东西,任你资本再雄厚,手段再高明,也抢不走——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抱团取暖,是藏在针脚里的同甘共苦,是三百双手攥在一起时,能挡住千军万马的力量。而这力量的名字,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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