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县的秋阳毒得很,把食品店的白墙晒得发烫,用手一摸能烫得人缩回去。
博物馆的工人刚歇晌,木梯斜靠在墙边,梯脚还沾着墙灰,像根被遗忘的扁担,孤零零地守着半扇没刷完的窗。
钟伟站在柜台前,手指划过杉木的纹路,那些被经年累月的糖渣、油星浸润过的地方,比别处更温润,像藏着半世纪的甜,摸起来软乎乎的,能想起小时候趴在这儿闻桃酥香的日子。
“这柜台还在。”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像被砂纸磨过,西装裤的裤脚沾着点尘土——从停车场走到这儿的几百米路,他走得比当年在跨国谈判桌上应对十几个律师还沉,每一步都踩着记忆的碎片,硌得人心慌。
柳加林从后院拎来两把竹椅,椅面的竹篾磨得发亮,放在天井里的青石板上,“吱呀”响了一声。阳光透过徽派天井的雕花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随着风动轻轻晃。
“你小时候总趴在这柜台上,看你张阿姨称桃酥。”他给钟伟倒了杯粗瓷杯的茶,茶叶在水里打着旋,浮上来又沉下去,“那时候你穿着一件蓝布衫,袖口磨得发亮,露出半截细胳膊,却总把你妈给的煮鸡蛋偷偷塞给启轩。说‘他比我小,给他吃点’。”
钟伟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沿硌得指节发白,泛出青紫色。“我妈不是这么说的。”他抬眼时,眼里蒙着层雾,像庆丰常见的晨露,把什么都糊得模模糊糊,“她总说,1977年冬天,我爸被人陷害,丢了工程队的差事,是你柳加林趁机接了县钽铌矿的工程,赚了第一桶金。她说你们踩着我们钟家的苦难,才建起了后来的家业,连这食品店的本钱,都沾着我们的血。”
柳加林没说话,只是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锈迹斑斑的锁扣被摩挲得发亮,露出底下的银白,像老人手上被磨亮的老茧。
打开时,一股陈年的纸味漫出来,混着点樟脑的香,最上面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柳加林背着个中年男人,脊梁骨挺得笔直,后面跟着个挎竹篮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正是钟伟的母亲。背景里的食品店刚挂上牌,红漆字还透着新鲜,像刚摘的红果子。
“这是1977年春天拍的。”柳加林的指头点着照片里的竹篮,竹篾编得细密,“你爸当时伤了腿,下不了地,家里断了粮。你妈每天天不亮就绕路来送粮票,怕被人看见嚼舌根,篮底总藏着两个热馒头,是给你爸补身子的。有回被联防队的撞见,她说是给我家送针线的,慌慌张张把粮票塞进我手里,手心全是汗,烫得我攥不住。”
钟伟的喉结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上不去下不来。他伸手想去碰照片,指尖都快挨着纸边了,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指节还在微微抖。
“你妈那天偷偷跟我说,‘加林,别听外面的闲话,日子得往前过,谁都有难的时候’。”柳加林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行娟秀的字迹,用蓝黑墨水写着“柳家是好人”,末尾的点被墨迹晕开,像滴没忍住的泪,在粗糙的相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圈。
钟伟的肩膀突然垮了,像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矮了半截。他盯着那行字,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眼里的雾终于凝成了水,顺着眼角往下淌,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记忆里母亲总在灯下补衣服,针扎得又快又准,嘴里念叨着“当年要是你爸没被坑……”,却从没说过送粮票的事。他以为那些话是母亲藏在心里的刺,时时刻刻都在疼,却没想过刺的底下,还埋着这样的暖,像寒冬腊月里揣在怀里的热红薯。
“环球经纬找我当顾问时,说你们的施工队偷工减料,用劣质钢筋建桥;说张阿姨的食品店偷税漏税,账本上全是窟窿。”钟伟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头埋得快碰到膝盖,“我……我信了。我想着,终于能替我妈出口气了,让你们也尝尝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份文件,是环球经纬给的合同,纸页光滑得刺眼,“他们让我挖你们的人,搅你们的项目,说事成之后给我股份,让我当副总……”
柳加林接过合同,看都没看就揉成了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你爸当年总说,‘伟伟这孩子心善,就是性子倔,认死理’。”
他给钟伟续上茶,热水冲得茶叶又翻腾起来,“我知道你不是坏,是被怨蒙了眼。就像这食品店的墙,当年刷白灰时没盖住那道血痕——那是你爸帮我搬货时被砸的,留着不是为了记恨,是为了记着日子有多难,得互相帮衬着才能过下去,谁也别忘本。”
天井里的桂花开了,细碎的花瓣像雪一样落,沾在钟伟的西装上,白得晃眼。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柳加林背着他去看露天电影,宽厚的肩膀硌得他下巴生疼,却比家里的床还安稳,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水泥香。
想起张芳芳总偷偷往他口袋里塞糖,水果糖的纸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响,说“男孩子得多吃糖,有力气,长大了才能护着家里人”。那些被怨恨覆盖的记忆,像被雨水冲刷的石板,一点点露出本来的模样,带着温度,带着甜。
“我妈临终前,让我把这个还给你。”钟伟从包里掏出个布包,蓝布都洗得发白了,打开是块银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锁身上的花纹磨得快看不见了,边角却被摸得光滑。
“她说这是当年你家启轩的满月礼,她借去给我挡灾的,一直没来得及还……其实我知道,是她家当时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怕我被人欺负,才找了这个由头。”
柳加林摸着银锁,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带着孩子的体温,启轩小时候总把这锁含在嘴里,弄得湿漉漉的。“这锁是你张阿姨绣的布兜装着的,红布面上绣着‘平平安安’,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是她攒了三个晚上绣的。”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绽开的菊花,“你妈哪是借,是怕我家日子紧,又抹不开面子,才找个由头帮衬我们呢。那时候谁家不苦啊,苦日子里的情分,才金贵。”
工人开始上工了,电钻的声音嗡嗡响,像有只大蜜蜂在叫,却没搅乱天井里的静。钟伟站起身,对着柳加林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像张弓,“柳叔,对不起。”
他掏出手机,给环球经纬的老总发了条消息,字打得又快又急,然后把手机里的合作方案全删了,删的时候手很稳,“我会帮你们澄清,把他们的底细全抖出来,他们那些项目,偷工减料的证据我这儿都有。”
柳加林摆摆手,手里的粗瓷杯晃了晃,茶水没洒出来,“不用。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指着正在装修的展厅,工人们正往墙上钉展架,“这里以后会摆你妈的粮票,摆这张照片,告诉来的人,当年的日子再难,也有人心换人心,有暖能过冬。”
钟伟走到柜台前,学着小时候的样子趴在上面,鼻尖几乎碰到木纹,能闻到木头里混着的糖香。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柜台上投下“回”字纹的影子,像个温暖的拥抱,把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柳叔,我能……能常来看看吗?”他的声音带着点怯,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
“随时来。”柳加林的声音里带着笑,像晒透了的棉被,暖烘烘的,“下次来,我让你张阿姨给你做桃酥,还像小时候那样,多给你两块,让你揣在兜里,走在路上都能闻见香。”
钟伟走出食品店时,桂花香跟着他飘了一路,钻进鼻孔里,甜丝丝的。他回头望了一眼,白墙青瓦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屋檐的飞角像只展翅的鸟,正要往天上飞。
忽然觉得,那些盘桓在心里多年的怨,就像被阳光晒化的霜,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连点水痕都没留下。剩下的,是小时候口袋里的糖,是母亲藏在粮票里的暖,是那句“柳家是好人”背后,两个家庭在艰难岁月里,互相搀扶着走过的路,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得很。
博物馆的工人们还在忙碌,有人在墙上挂老照片,有人在调试展柜的灯光,电钻声、敲打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过年。
钟伟知道,这里很快会迎来很多人,他们会看到那些泛黄的粮票,那张褪色的照片,还有柜台木纹里藏着的故事——那些关于原谅,关于理解,关于在苦难里开出的温柔的花。
而他,终于能卸下心里的重负,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重新找到回家的路,路上有糖香,有桂花香,还有人心的暖,一直铺到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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