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胭脂巷古宅的第一晚,我听见墙内传来女人的哼唱声。
邻居老人告诉我,六十年前,一个叫胭脂的戏子在这里吊死了自己。
从此每晚,她都会在巷子里寻找替身。
我笑着不信,直到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盒民国胭脂。
镜子里,我的脸正慢慢变成她的模样。
胭脂巷窄得像一道伤疤,深深刻在城市繁华的肌理之下。
两旁是斑驳的封火墙,高耸着,遮去了大半边天,只留下一线灰蒙蒙的颜色。脚下的青石板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积着前几日留下的雨水,泛出潮湿晦暗的光。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老木头腐朽的气味、谁家飘出的陈旧香火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浸透了岁月尘埃的暗香。
李薇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对照着手机上的地址。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她从喧嚣的市中心搬到这里,图的就是一个清静,以及低得几乎算是白送的租金。
中介是个油滑的年轻人,递过钥匙时含糊其辞,只说这老宅“有点年头”,但“结实得很”,前任房主急着出国,这才便宜出租。此刻,看着眼前这条幽深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巷子,李薇心里那点因廉价而生的窃喜,悄悄淡去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轮子碾过不平的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在这寂静的午后传得老远。
宅子在巷子最深处,一扇脱了漆的暗红色木门,铜环门扣上锈迹斑斑。钥匙插入锁孔,费了些力气才拧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洞开。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尘土和霉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薇掩了掩鼻子,迈过门槛。
天井狭小,杂草从石缝里顽强地探出头。正堂屋很高,光线昏暗,几件笨重的老式家具像沉默的怪兽匍匐在阴影里。墙壁是木板壁,颜色深褐,上面似乎还有些模糊不清的图案,看不真切。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摆放的一张梳妆台,同样式样古旧,镜面却意外地干净,澄澈地反射出她有些无措的身影。
她放下行李,简单打扫了一下卧室。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狂乱飞舞。疲惫感袭来,她决定先休息,明天再彻底整理。
夜晚很快降临。
胭脂巷的夜,黑得彻底,也静得吓人。没有车马声,没有邻居的喧哗,甚至连虫鸣都听不见,只有死寂。城市的声音被那高高的封火墙彻底隔绝在外,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孤岛。
李薇躺在陌生的、略带潮气的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迷迷糊糊即将睡去的时候,一阵声音,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钻入了她的耳朵。
是哼唱声。
像个女人,嗓音幽幽的,调子很古怪,婉转,凄迷,断断续续。不是从门外巷子里传来,也不是从窗外。那声音……仿佛就在身边,隔着一层薄薄的什么。
李薇猛地睁开眼,心脏骤停了一瞬。
声音更清晰了。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那哼唱声贴着木板壁,丝丝缕缕,像是有人正背靠着墙壁,低声吟唱。唱的什么听不清,不是她知道的任何曲调,但那哀婉的、带着某种陈旧韵味的旋律,却让人头皮发麻。
她一动不敢动,冷汗瞬间浸湿了睡衣。
那声音持续了大概一两分钟,然后,毫无征兆地,停了。
寂静重新笼罩,比之前更深,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薇蜷缩在被子里,直到天色微亮,才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第二天,李薇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出了门。
阳光勉强挤进窄巷,驱不散那股子阴郁。她需要找个人问问。巷子里住户似乎很少,门大多紧闭着。走了几步,她看见一位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眯着眼,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袋,正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老人很瘦,穿着深色的旧夹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李薇犹豫了一下,走上前。
“老人家,您好。”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
“我……我是昨天刚搬进来的,就巷子最里头那家。”李薇指了指古宅的方向。
老人抽烟的动作顿了顿,眼神似乎闪了一下,又恢复古井无波。“哦,那宅子啊。”
他的反应让李薇心里咯噔一下。“老人家,我想问问……那房子,以前……”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总不能直接说听见墙里有女人唱歌吧。
老人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散开。“那宅子,不干净。”他声音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李薇的心提了起来。
“六十年前喽,”老人目光望向巷子深处,仿佛能穿透时间,“住这儿的是个戏子,叫胭脂。唱青衣的,那时候,红得很呐。”
他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阴冷。
“后来呢?”
“后来?”老人收回目光,看向李薇,那眼神让她有些不寒而栗,“跟了个有钱的少爷,以为是良配,结果人家家里不认,玩腻了就把她扔了。她想不开,就在那宅子的正梁上,用一条白绫,吊死了自己。”
李薇背后窜起一股凉意。
“听说发现的时候,舌头都伸出来老长,脸上还带着妆,穿着戏服,那双眼睛啊,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老人磕了磕烟袋锅,灰烬飘落,“从那以后,这巷子就改了名,叫胭脂巷。那宅子,也再没真正消停过。”
“怎么……怎么个不消停法?”李薇声音发干。
“夜里常听见她唱戏,声音就是从墙里出来的。还有人看见,半夜三更,一个穿戏服的女人在巷子里走,没有影子,踮着脚走。”老人压低了声音,凑近些,那股烟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李薇胃里一阵翻腾,“老辈人说,她怨气太重,投不了胎,每晚都会出来,在巷子里……找替身。”
“找……替身?”
嗯,老人重重地点了下头,“被她看上的,脸会慢慢变得跟她一样,然后……就会在那根正梁上,自己吊死自己。”
李薇脸色煞白,手脚冰凉。
老人看着她惊恐的样子,摇了摇头,叹口气:“姑娘,能搬,就早点搬走吧。那宅子,吃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李薇,起身,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李薇独自站在巷子里,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找替身?脸会变?自己吊死自己?荒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一定是最近太累了,产生了幻听。对,肯定是这样。那老人年纪大了,就爱讲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吓唬人。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决定不再去想。白天还有一大堆东西要整理,没时间自己吓自己。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李薇刻意忽略了那晚的哼唱声,也把老人的话当作危言耸听。她忙着整理物品,适应新环境。古宅虽然陈旧阴暗,但空间宽敞,收拾出来倒也颇有韵味。只是她始终不太敢直视那面过于澄澈的梳妆镜,夜里也尽量不去注意那面传来过声音的木板壁。
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有时在院子里晾衣服,会觉得背后堂屋的窗户里有人影一闪而过。有时深夜醒来,会隐约听见极轻微的、像是有人踮着脚在青石板上走路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消失在巷子尽头。
她开始睡不好,胃口也变差了。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眼下的乌青用粉底都遮不住。
这天晚上,她洗过澡,坐在梳妆台前准备护肤。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疲惫,嘴唇缺乏血色。她拿起保湿水,习惯性地想拍拍脸,让皮肤吸收。
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僵住了。
梳妆台面上,靠近镜子底座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圆形的、扁平的盒子。
材质像是某种暗红色的木头,边缘镶嵌着已经失去光泽的金属,盒盖上,用细密的螺钿,拼嵌出一朵繁复的海棠花。
李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盒子。是新买的化妆品赠品?还是之前收拾东西时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旧物,随手放在这里忘了?
她迟疑着,伸出手,拿起那个盒子。
触手冰凉,沉甸甸的。
她轻轻拨开那小小的金属搭扣。
“啪”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里面是满满一盒胭脂。
不是现代腮红的粉状或膏状,而是真正古法制作的、用花瓣淘澄出的胭脂膏。颜色是一种极其浓郁、极其正宗的嫣红,红得像是凝固的鲜血,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妖异光泽。
同时,一股极其清晰、无法错辨的冷香,从盒中散发出来。不是任何一种现代香水的味道,更像是某种陈年的、带着花木气息和细微粉尘感的暗香。这味道……和她搬进来那天闻到的、巷子里若有若无的香气,一模一样!也和那晚墙里飘出的哼唱声,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李薇手一抖,胭脂盒差点脱手掉落。
她猛地看向镜子。
镜子里,还是她自己的脸,苍白,惊惶。
但下一秒,她感觉额头有些痒,像是有头发丝拂过。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拨开,指尖却什么也没碰到。
镜子里,她额前刘海覆盖下的皮肤,似乎……颜色不太对。
她颤抖着,慢慢拨开额前的头发。
一块淡淡的、不规则的红痕,赫然出现在她光洁的额角。那颜色……和胭脂盒里的嫣红,如出一辙!
李薇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凑近镜子,几乎把脸贴了上去。
不是幻觉!那块红痕真实地存在于她的皮肤上,不痛不痒,却异常刺眼!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老人的话在她耳边疯狂回响——“脸会慢慢变得跟她一样……”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里的胭脂盒扔了出去!
木盒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盒盖摔开,那嫣红的胭脂膏溅射出来,在深褐色的木板壁上,留下几点触目惊心的红痕,宛如血滴。
那一夜,李薇几乎没合眼。
她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蜷缩在床角,眼睛死死盯着被扔在墙角的胭脂盒,以及墙壁上那几点刺目的红。额角那块红痕隐隐发烫,提醒着她正在发生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天亮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用冷水反复冲洗额头,又找来卸妆棉使劲擦拭。皮肤搓红了,那块痕迹却丝毫没有变淡,反而像是渗透进了皮肉里,颜色愈发显得诡异。
她翻出最厚的遮瑕膏,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去,勉强遮住了。但那种存在感,却无法忽视。
她不敢再待在宅子里,白天跑出去,在人多嘈杂的商场、图书馆流连,直到夜幕低垂,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胭脂巷。
巷口,她又遇到了那个抽烟袋的老人。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刻意遮掩的额角停留了一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沉默和……一种近乎怜悯的无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幽暗的巷口。
李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回到家,关上门,那种无所不在的窥视感更强烈了。她总觉得,在某个角落,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开始频繁地照镜子。
起初,只是额角那块挥之不去的红痕。
几天后,她发现自己的眉毛形状似乎有了细微的改变,眉尾自然地向下弯垂,勾勒出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柔婉而哀愁的弧度。她试图用眉笔修改,却发现画上去的线条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有另一种力量在主导着眉骨的走向。
紧接着是眼睛。她的眼型本是偏圆偏大的,显得有几分稚气。但现在,镜子里那双眼睛,眼尾似乎被无形的手轻轻拉长了些,微微上挑,即使她面无表情,也自然流露出一股欲说还休的风情,只是那风情里,浸透了凉意。
嘴唇的颜色也变了。不再是缺乏血色的苍白,而是一种淡淡的、自然的粉,逐渐向着那胭脂盒的嫣红靠拢。她拼命涂抹颜色鲜艳的口红,却盖不住那种从内里透出来的色泽。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神情。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偶尔会捕捉到一丝完全陌生的表情一个极淡的、带着幽怨和某种空茫的微笑,或者是一个蹙眉垂眼的哀婉之态。那不是她的表情!她从未那样笑过,那样蹙过眉!
她尝试做出各种夸张的表情,大笑,大哭,做鬼脸。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做,但动作之间,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迟滞和僵硬,仿佛牵线木偶。而当她停下来,恢复平静时,那张脸又会迅速回归到那种陌生的、柔媚而哀伤的基调上。
这张脸,正在脱离她的掌控,正被另一个人的影子,一点点覆盖、侵蚀。
她翻出手机里以前的照片,对比着镜子里的自己。差距是明显的,又是细微的。五官的底子还是她的,但组合在一起的神韵、轮廓的细节,正不可逆转地朝着一个未知的、名为“胭脂”的戏子靠近。
恐慌与日俱增。她不敢出门,害怕被人看到自己越来越诡异的脸。她拉上房间里所有的窗帘,拒绝一切光线。她甚至不敢再看镜子,每次路过梳妆台,都用布把它蒙起来。
但那股冰冷的、带着陈旧香气的注视,无处不在。
夜晚,墙里的哼唱声再次响起。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变得清晰、连贯,是一出她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耳熟的戏文。那声音婉转低回,如泣如诉,紧紧缠绕着她,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引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薇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反而催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坐以待毙,只会像老人说的那样,最终走向那根正梁。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知道更多。
那个老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那些语焉不详的警告背后,肯定有更具体的东西!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此刻蓬头垢面、形容憔悴,一把拉开门,冲进了暮色四合的胭脂巷。
老人家的门关着。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尖锐:“有人吗?开门!开开门!”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老人浑浊的眼睛在门缝后看着她,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又是你。”他的声音干涩。
“告诉我!关于那个胭脂,你还知道什么?所有事!求求你!”李薇几乎是哀求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脸……我的脸真的在变!我听见她唱歌了!那盒胭脂……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摆脱她!”
老人看着她激动扭曲的脸,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拉开了门。
他的屋子比李薇的古宅更小,更暗,更旧,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家具寥寥无几,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
老人示意她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自己则又摸出了那杆旱烟袋,慢吞吞地点燃。
“具体的,我也知道得不多了。”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都是小时候听我奶奶那辈人零碎讲的。”
“胭脂,本名好像不叫这个,是她的艺名。她所在的戏班子,当年就在这附近搭台。她唱得好,人长得更标致,尤其是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后来被城南苏家的少爷看上了,苏少爷那时候年轻,迷恋得紧,天天来捧场,送东西,甜言蜜语。”
“戏子嘛,那时候地位低,能攀上高枝,自然是动了心。苏少爷也许了诺,要娶她做姨太太。胭脂信了,一颗心都扑了上去,还怀了孩子。”
李薇屏住呼吸,心脏揪紧。
“可苏家是什么门第?怎么可能真让一个戏子进门?苏少爷家里很快知道了,勃然大怒,把他关了起来,另给他说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苏少爷……哼,”老人冷笑一声,带着讥诮,“也是个没骨头的,家里一逼,就怂了,再没来找过胭脂。”
“胭脂那时候怀着身子,被班主嫌弃,被同行嘲笑,走投无路。就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她穿着最红的戏服,描了最艳的妆,在自己屋里的正梁上,吊死了。一尸两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惨烈的结局,李薇还是感到一阵寒意窜遍全身。
“她死后,怨气不散。有人说,她恨负心人,也恨所有过得比她好的女人。她留下的东西,尤其是她常用的那盒胭脂,沾了她的怨念,成了不祥之物。谁沾上,谁就会被她缠上,慢慢变成她的样子,替她承受那无尽的怨毒,最后……走上她的老路。”
老人的目光落在李薇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已经穿透了遮瑕膏,看到了下面正在变化的痕迹。“你捡到她的东西了?”
李薇浑身一颤,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老人不再追问,重重叹了口气:“走吧,姑娘。趁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胭脂巷,永远别再回来。把那东西扔了,或者……想办法还回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还回去?怎么还?还给谁?
李薇失魂落魄地离开老人的家,回到阴森的古宅。还回去……那盒胭脂……是不是把它放回原处,就能摆脱这一切?
她冲进卧室,目光投向墙角。那盒被她摔出去的胭脂,竟然完好无损地合拢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盒盖上的海棠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她不敢再去碰它。
接下来的两天,李薇是在一种半疯癫的状态下度过的。
她不敢照镜子,不敢看那盒胭脂,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惊跳起来。墙里的哼唱声几乎每晚都会响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有时仿佛就在枕边。她开始出现幻视,眼角余光总瞥见一抹红色的影子在房间里飘过,或者一个穿着旧式戏服、身形模糊的女人站在房间角落,背对着她。
她的脸,变化得更快了。
即使不照镜子,她也能感觉到面部肌肉那种不自然的紧绷和拉扯感,嘴角总是下意识地向下弯,眉眼间的哀怨浓得化不开。遮瑕膏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那块额角的红痕扩大了些,颜色愈发鲜艳。她的皮肤也变得异常光滑苍白,毫无血色,只有嘴唇和额角那点红,妖异得刺眼。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第三天晚上,哼唱声没有如期而至。
古宅里死寂得可怕。
李薇蜷在床上,浑身紧绷,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怖。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寂静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她胸口。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从堂屋的方向传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有人穿着绸缎的衣服,在慢慢地走动。
李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死死咬住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摩擦声停了。
然后,是一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嗒……”
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在用脚尖点地行走。
那声音,正从堂屋,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卧室门口!
李薇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把自己死死缩进床角,用被子蒙住头,祈祷那只是幻觉。
“嗒……嗒……嗒……”
声音在卧室门外停下了。
一片死寂。
李薇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它……走了吗?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拉下蒙头的被子,露出眼睛,惊恐地望向房门。
门关着。门缝下面,一片漆黑。
她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她想看看门口。
不是从门缝看。
是想看看门楣上方,那连接着堂屋正梁的方向。
这股念头来得如此突兀而凶猛,完全违背了她此刻的恐惧。她的脖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
视线,越过了门板,投向了卧室门框的上方,那片昏暗的、平日里根本不会注意的区域。
那里……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巷子里路灯的微弱余光,她看见一条长长的、惨白色的东西,从堂屋正梁的方向垂落下来,末端,正软软地、轻轻地,搭在她卧室门楣的上沿!
是一条白绫!
材质像是某种丝绸,却又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毫无生命光泽的惨白。它静静地垂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悬挂了无数个年头。
而在那白绫搭着门楣的末端下方,昏暗的光线中,似乎隐约勾勒出两只脚的轮廓,穿着绣花鞋的、小巧的、悬空的脚!脚尖,正对着她的方向!
“嗬——”
李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抽气,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极致的恐惧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思维,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李薇是被冻醒的。
或者,是被那无所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唤醒的。
她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酸痛。天还没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失去意识前的恐怖记忆潮水般涌回脑海,她猛地蜷缩起来,惊恐地环顾四周。
门关着。门上方的白绫不见了。
是噩梦吗?
她颤抖着爬起来,摸索着想去开灯。手指碰到开关,按下去,灯却没有亮。停电了?还是……
黑暗中,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对光亮的渴望,尤其是……镜子的反光。仿佛那面蒙着布的梳妆镜,是此刻唯一能确认自身存在的东西。
这念头如此强烈,驱使着她,像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挪向梳妆台。
她伸出手,颤抖着,抓住了蒙在镜子上的那块布。
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深吸一口气,她猛地将布扯了下来!
窗外微弱的、城市边缘映过来的天光,勉强勾勒出镜子的轮廓。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脸。
那不是她的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脸!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瓷器,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额间一点醒目的嫣红,不是花钿,更像是天然的红痕。眉毛弯弯,似蹙非蹙。一双凤眼,眼尾微挑,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哀怨和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嘴唇是饱满的嫣红,如同刚刚浸过鲜血。
这张脸,美得惊心动魄,也阴森得让人胆寒。
李薇张大了嘴,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镜子里那个女人,也张开了嘴,做出了同样的口型,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绝望。
不!这不是我!
李薇猛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冰冷,如同触摸一块玉石。那眉毛的弧度,眼睛的形状,嘴唇的饱满……都和镜子里那张鬼气森森的脸,一模一样!
镜中的女人,也缓缓抬起手,动作优雅而迟滞,指尖虚虚地拂过自己的脸颊。
然后,她看着镜外的李薇,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哀婉的微笑。
那不是李薇的表情!绝对不是!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李薇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古宅里轰然炸响!
她像疯了一样,抓起梳妆台上所有能拿到的东西,瓶子、刷子、首饰盒,狠命地朝那面镜子砸去!
“砰!哗啦——!”
镜面应声而碎,裂成无数碎片,四散飞溅。
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照出她【或者说,“她”】那张破碎而恐怖的脸,带着那凝固的、诡异的微笑,从各个角度,死死地盯着她!
李薇崩溃了,转身没命地冲向房门,拉开门,踉踉跄跄地跑过黑暗的堂屋,冲出大门,一头栽进了胭脂巷冰冷的黎明前的黑暗中。
天光微熹。
李薇不见了。
古宅的大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洞。
几天后,有胆大的邻居进去查看。
屋子里一片狼藉,尤其是卧室,梳妆台的镜子碎了,东西摔得到处都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胭脂香气。
人们议论纷纷,大多认为那个新搬来的、脸色不好的姑娘,大概是受不了这老宅的阴森,精神失常,自己跑掉了。
只有那个抽烟袋的老人,站在巷口,看着那洞开的、幽暗的宅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睛里,是看透一切的悲凉和麻木。
他什么也没说。
夜里,胭脂巷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更深露重时,若有似无的、婉转凄迷的哼唱声,似乎再次从某堵墙壁里渗透出来,幽幽地,在狭窄的巷道里飘荡。
偶尔,有晚归的醉汉,会模糊地看见,巷子最深处,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前,似乎立着一个穿着旧式红色戏服的、模糊的身影。
她好像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又或者,只是在寻找着……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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