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门前的霞飞路,乱得像一锅打翻的粥。
警笛声、叫骂声、哭喊声混在一起,红蓝警灯的光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乱晃。几辆黑色轿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车门大开着,穿西装的特务们脸色铁青地进进出出,抬出来的担架上盖着白布,布下面露出一只戴着金表的手。
阿四缩在对面弄堂口,眼睛瞪得老大。
“作孽啊……真出大事体了……”他嘴里嘟囔着,手里攥着刚捡到的半截雪茄——是从一个慌慌张张跑出来的阔太太包里掉出来的,还带着香水味。
他看见日本兵端着刺刀把整条街都封了,穿皮靴的军官对着手下哇啦哇啦地吼,唾沫星子都喷到人脸上了。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汉奸老爷们,这会儿一个个面如土色,被人扶着、架着、甚至拖着从舞厅里出来,裤裆湿了一片的有好几个。
“死得好!死得越多越好!”阿四心里恶狠狠地骂,脸上却摆出一副吓傻了的可怜相。这种时候,看热闹也得会看。
他趁乱又往地上瞄,看见个亮晶晶的东西,是颗镶着碎钻的袖扣。刚想猫腰去捡,一只锃亮的皮鞋就踩了上来。
“滚开!小赤佬!”穿黑褂子的特务一脚把他踹开。
阿四摔在墙根,怀里揣的雪茄差点掉出来。他不敢吭声,爬起来拍拍灰,一瘸一拐地往弄堂深处钻。身后传来更多担架抬出来的声音,白布盖了一层又一层。
这一晚,百乐门成了上海滩最大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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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号总部,三楼会议室。
李士群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跳起来:“八个!八个啊!日本方面军的高级参谋、我们政府的财政次长、海关监督……全死了!死在一个舞会上!”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人人脸色难看。
小林信一坐在李士群对面,眼眶深陷,手指死死抠着椅子扶手:“死因初步检查……心肌梗塞、急性窒息、突发性脑溢血……都是自然疾病发作。”
“自然?”李士群冷笑,“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小林先生,您自己信吗?”
“现场没有任何外来袭击痕迹,”小林的声音干涩,“没有子弹,没有刀伤,没有毒物残留。窗户紧闭,门卫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忽然顿住了。
苍蝇。
那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进他脑子里。但他立刻摇头,不,不可能,那太荒唐了。
“幽灵……”严敬禹坐在角落阴影里,幽幽吐了口烟,“只有‘幽灵’做得到。”
会议室一片死寂。
李士群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另一个人身上:“高科长,你怎么看?你是技术专家。”
高志杰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电务处制服,眼睛里全是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他手里还拿着个万用表,像是刚从机房赶过来。
“李主任,”他声音沙哑,带着疲惫,“我……我整晚都在抢修三楼总机房的主交换机。设备突然全线故障,电话、电讯、内线全断了。我和手下忙到刚才才勉强恢复。”
他举起手里的万用表:“故障原因还没查清,可能是电压不稳,也可能是线路老化。值班记录本上都有签字,您可以查。”
李士群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辛苦了。今晚这事……太邪门。”
“我听说现场都是‘自然死亡’?”高志杰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真是巧合?最近天气闷热,那些长官又都上了年纪,喝酒跳舞一激动……”
“八个巧合?”小林信一冷冷打断。
高志杰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李士群烦躁地挥挥手:“高科长,你先回去休息吧。机房那边不能没人,今晚就辛苦你继续盯着。”
“是,主任。”高志杰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外走。
严敬禹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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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高志杰靠在墙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制服内袋里,那块怀表安静地贴着胸口。表壳已经重新合上,锁死了。里面最后一只机械虫——比以往任何一只都小,都精密,那是未来“蜂后”的核心原型——正静静蛰伏。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但脸上必须平静。
刚才在会议室里,当小林提到“苍蝇”时,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幸好,那日本人自己否定了那个念头。科学常识有时候是最好的掩护——谁能相信,昆虫能执行如此精密的刺杀?
他慢慢往楼下走,路过电讯科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百乐门死了八个大人物!”
“怎么死的?”
“邪门得很,说是都突发急病,但哪有一块儿发病的?”
“会不会是……那个‘幽灵’?”
“嘘!不要命了!”
高志杰面无表情地走过。
回到电务处值班室,两个手下还趴在设备前打瞌睡。他轻轻关上门,走到自己那台示波器前坐下。
屏幕上是杂乱的波形。他伸手调了几个旋钮,波形渐渐稳定下来,变成有规律的脉冲信号——那是蜂巢自毁前,最后传回来的确认代码。
“一切干净。”他无声地默念。
代价是巨大的。一整座蜂巢,三年积累的设备,无数心血。但现在,佐藤就算把那片废墟挖地三尺,也只能找到烧焦的电路板和融化的金属,连半片有用的芯片都不会有。
值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百乐门舞厅的画面:那个日本大佐在敬酒时突然捂住脖子;两个汉奸同时瘫倒在沙发上;灯灭的那三十秒里,他用蜂后同时指挥十七只“刺针”完成了最后三个目标……
然后,就在蜂巢遇袭警报响起的瞬间,他切断了所有连接,启动了自毁程序。
两线作战。分心二用。
他揉了揉太阳穴,那里还在突突地跳。极限操作对精神的消耗太大了,他现在只想倒头睡上三天三夜。
但不行。戏还得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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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窗外天色还是墨黑。
林楚君的电话打了进来,直接转到值班室。
“高科长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惊魂未定,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我……我刚从百乐门回来,太可怕了……李主任让我问问,机房那边稳定了吗?他需要调一些通讯记录。”
演技一流。高志杰想。
“林小姐放心,主线路已经恢复了。”他公事公办地回答,“调记录需要李主任的书面签字,明天上班后我可以处理。”
“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自己……没事吧?”
“我整晚都在这里抢修设备,能有什么事。”高志杰说,“林小姐早点休息,受惊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你也是。”她说,然后挂了。
短短几句,该传递的信息都传到了:她安全脱身了,李士群没有怀疑她,她在关心他。
高志杰放下听筒,从抽屉里摸出半包烟,点了一支。他平时不抽烟,但这会儿需要点东西稳住手。
烟抽到一半,门被敲响了。
严敬禹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个食盒:“高兄弟,还没吃吧?让厨房下了碗面。”
高志杰愣了愣,连忙起身:“严处长,您怎么……”
“路过,顺便。”严敬禹走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堆满仪器和线缆的值班室,笑了笑:“你这儿,比我们审讯室还像审讯室。”
高志杰打开食盒,是一碗阳春面,还冒着热气。他确实饿了,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
严敬禹看着他吃,忽然说:“佐藤死了。”
高志杰筷子一顿。
“死在法租界边上一个起火的仓库里。”严敬禹慢悠悠地说,“尸体烧得差不多了,据说是他私自行动,想抓‘幽灵’,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
高志杰继续吃面,含糊道:“那……‘幽灵’抓到了吗?”
严敬禹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说呢?”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吃面的声音。
一碗面吃完,严敬禹站起来,拍了拍高志杰的肩膀:“高兄弟,好好干。李主任很器重你,现在七十六号里,像你这样踏实做事的技术人才,不多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佐藤死前,好像从火场里抢出来一小块金属残骸,说是像某种……机械零件。已经送到日本本土去分析了。”
高志杰心里一紧,但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机械零件?和今晚的事有关?”
“谁知道呢。”严敬禹摆摆手,“也许是我想多了。你休息吧。”
门关上了。
高志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金属残骸。佐藤临死前还是留下了一点东西。但没关系,蜂巢里所有核心部件都用了自毁合金,烧熔后会变性,分析不出原始成分。至于那只机械虫的残骸……让它去吧。日本人就算研究一百年,也理解不了那是什么。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百乐门的血迹会被冲洗干净,尸体会被运走,报纸上会有“突发疾病集体发作”的官方解释。而上海滩的普通人,还是会为了一口饭奔波。
阿四那样的穷鬼,还是会去捡别人丢掉的雪茄头。
舞照跳,马照跑。
只是有些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高志杰拉开抽屉最底层,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电工手册》。他翻开书页,中间被掏空的夹层里,是十几张微型照片——有日军兵力部署图,有伪政府官员的财产明细,有走私线路的节点……
这些,是蜂巢毁掉前,天眼们最后传回来的东西。
他一张张看着,然后划亮火柴,点燃了它们。
火焰在指尖跳跃,纸页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他把灰烬倒进烟灰缸,用水冲散。
一切都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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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换班的人来了。
高志杰交完班,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七十六号大门。街边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炸油条的香味飘过来。黄包车夫们蹲在路边等生意,眼睛打量着每个从大楼里出来的人。
“先生,坐车伐?”一个年轻车夫凑过来。
高志杰摇摇头,慢慢往公寓方向走。
清晨的上海有种奇特的生机。倒马桶的妇女、送报纸的报童、赶早班的工人……这些人不知道昨晚百乐门死了多少人,知道了也不关心。他们只关心今天的米价又涨了几分,今天的工能不能找到。
在石库门弄堂口,他看见阿四蜷在墙角睡觉,怀里紧紧抱着个破包袱。
高志杰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两个银毫子,轻轻放在阿四身边,用半块砖头压住。
然后他转身进了弄堂。
回到亭子间,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房间昏暗下来。
他脱下制服,从内袋里取出那块怀表。表壳打开,里面那只微型机械虫静静躺着,复眼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
他把它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套精简到极致的维修工具——镊子、放大镜、微型焊枪。蜂巢毁了,但技术还在他脑子里。蜂后核心还在他手里。
“重新开始。”他低声说。
窗外的上海渐渐喧闹起来,电车声、叫卖声、喇叭声混成一片。这城市像个巨大的机器,不管死了谁,少了谁,都照样运转。
但高志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李士群拍他肩膀时,眼里是庆幸——庆幸有这样一个“单纯”的技术专家,能在关键时刻保障通讯。
小林信一看他时,眼里是怀疑——但那怀疑已经无从下手。
严敬禹看他时,眼里是敬畏——那是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敬畏。
而他,坐在这个小小的亭子间里,手里握着一只虫子,心里装着一座城市的秘密。
无形的王座。
不需要冠冕,不需要权杖。只需要一只别人看不见的虫子,和一个没人会怀疑的身份。
他拿起焊枪,蓝白色的火花在指尖亮起。
新的蜂巢,会从这片灰烬里重生。
而幽灵,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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