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日,天光未亮,徽州的山谷间便弥漫着一层比雾更沉重的肃穆。
没有人号召,也没有人组织。
然而,当祠堂的第一声钟鸣穿透晨霭,百余名来自各村的老少茶农,已经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潮水,默默汇聚到了那片见证了“千户试田”兴衰的空地之上。
他们神情凝重,或扛着锄头,或背着竹篓,像是来赴一场早已定下的盟约。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沈二嫂来了。
她没有叉腰,也没有怒骂,往日里能震彻山谷的嗓门此刻收敛得如同一口深井。
她身后跟着两个半大小子,三人合力扛着三大麻袋沉甸甸的东西。
“嘭!嘭!嘭!”
三声闷响,麻袋被狠狠摔在空地中央,袋口裂开,黄澄澄的“金穗一号”种子混着泥土滚落出来,那是农业改良公司尚未开封的最新一批货。
沈二嫂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被风霜刻画过的脸,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乡亲们,咱们是靠这片土地活命的人,土就是咱们的命根子。咱们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让子孙后代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说我们为了几个活命钱,亲手断了这茶的香脉!”
话音未落,人群中挤出另一个身影。
是“阿粪桶”。
他手里没拿别的,只有一个火盆,里面堆满了撕碎的进口化肥包装袋,还有几张被烧得卷曲的、伪造的“示范园”试种证书。
他一言不发,划亮一根火柴,丢进盆里。
“呼——”
火焰舔舐着那些印满洋文的纸片,升腾起一股刺鼻的黑烟。
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颤巍巍地走上前。
是白露爹。
大病初愈的他,脸上还带着几分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亮。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包他当初贪图小利,偷偷藏下的“金穗一号”。
他看着火盆,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光,嘴唇哆嗦着:“我……我对不住老祖宗,更对不住这地。这火,就当是……是给咱脚下这片土地,赔罪了。”
他手一松,那半包代表着动摇与贪念的种子,悉数落入火焰,瞬间被吞噬。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谢云亭就站在祠堂的高阶上,双手负后,静立如松。
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个手势,此刻的他,不是运筹帷幄的“云记”掌柜,而只是一个见证者。
他看到,那颗名为“人心”的种子,在他未曾播撒的地方,已经破土而出,长成了燎原之势。
一个穿着小花袄的身影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是小禾穗。
她跑到火盆前,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那是她偷偷从速生田里捡来,觉得颜色好看,珍藏了许久的一小撮劣种。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将种子轻轻放入火中,火苗“噗”地窜高了一下。
她没有害怕,只是仰起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脸,望着高台上的谢云亭,用清澈的童音问道:“东家,它们……会疼吗?”
全场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孩子和那个年轻人身上。
谢云亭走下台阶,来到小禾穗面前,缓缓蹲下身。
他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握住孩子那只还有余温的小手,引导着她,将小小的手掌贴在冰冷而坚实的土地上。
“现在不会了。”他的声音温柔而有力,仿佛在对孩子说,也像在对这片土地说,“因为,已经有人替它们,也替这片土地,说了话。”
火焰升腾,映红了半边天际。
不知是谁,用低沉的嗓音,起头唱起了祖辈传下的采茶调。
那歌声苍凉而古老,起初只是星星之火,很快,一个接一个的声音汇入进来,最终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在山谷间回荡。
“……春风吹,茶歌扬,阿妹背篓上山岗。手儿巧,心儿亮,不采金,不采银,只采青山一缕香……”
人群之外,受邀前来观礼的墨盏先生抚着长须,眼中满是感慨与震撼。
他对着身边的黄药师叹道:“昔年,祁门八十四坊为守住制茶秘方,焚尽自家招牌,那是‘守秘’;今日,徽州百户茶农为守住土地良心,焚尽洋人劣种,这是‘传道’啊!形变了,可这颗敬畏土地的心,没变。”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封面上是三个古朴的篆字——《茶枢》。
他走到正领着众人唱歌的沈二嫂面前,郑重地将书递过去。
“沈二嫂,老朽守了这书几十年,今日方知,这本书真正的主人,不是我这样的读书人,而是你们这些用双手和汗水为土地写诗的人。从今往后,你们才是真正的守书人。”
沈二嫂愣住了,她那双常年采茶而粗糙不堪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古籍。
庚辰年霜降日,徽州茶农自发焚种,以正视听。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赣皖交界的茶区。
婺源、浮梁、休宁……各地陆续传来焚种的讯息。
更有甚者,一位浮梁的老茶商,听闻此事后热血上涌,竟将自家悬挂了上百年的祖传金字匾额当众劈开,投入火炉,只为向所有同行宣告一句话:“宁可无茶可卖,不可无信立身!”
谢云亭第一时间下令,《云记茶志》即刻增补特辑,将此次事件完整载入,标题定为《庚辰焚种录》。
在记录的末尾,他用朱笔亲手添上一行小字:“此事,非云记令之,乃民心自决。”
紧接着,他宣布,云记即日起设立“护土奖”,每年冬至评选,用以表彰那些坚守古法、善待土地的茶农之家。
奖品不发现钱,而是云记秘制的“三合护根方”实物。
第一届“护土奖”的头奖,毫无悬念地颁给了“阿粪桶”。
当他从谢云亭手中接过那面写着“沃土功臣”的锦旗时,这个一辈子与污泥秽物打交道的汉子,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对着众人高声喊道:“我这一辈子,总算是把‘粪桶’这两个字,变成金字招牌咧!”
山野间的欢腾,映衬着县城里的死寂。
威廉·陈,或者说陈经理,最后一次来到了黟县。
他的脸色比铅还重,他要求与谢云亭进行最后的谈判。
谢云亭没有拒绝。
他只是将陈经理请到了村口那座刚刚修葺好的暖烟棚里。
棚内,几个老农正哼着小调,不疾不徐地修剪着茶枝,还有人抓起一把泥土,凑在鼻尖,仔细地闻着,判断着土壤的墒情。
陈经理坐立不安,他想谈的是市场、是资本、是未来的商业布局。
可谢云亭却只陪他静静地坐着,看了一个上午的老农劳作。
临走时,谢云亭亲手包了一小包用复育田新茶制成的祁红,递到陈经理手中。
“陈经理,”谢云亭的语气平静无波,“这不是商品,是答案。如果你真想懂得中国的茶叶,或许,请先学会等上三年。”
威廉·陈接过那包尚有余温的茶叶,入手极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看着谢云亭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一言未发,转身登上了返回上海的汽车。
冬至夜,大雪封山。
谢云亭独自一人,踏着没膝的积雪,走到了山顶那片最古老的茶园。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热的火漆印,印上深刻着一个古朴的“根”字。
他刨开最老那株母树根部的积雪和冻土,郑重地将这枚印章埋了进去。
就在泥土覆盖印章的一刹那,他额头的心印猛地一阵灼烫,识海深处,那幅古老的耕作图卷轰然展开。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注解,他仿佛听见了声音——
那是无数茶农挥动锄头的脚步声,是小禾穗背诵《茶田十问》的清脆童音,是百年前先民在磨坊里混合三合土粉时的低声絮语,是沈二嫂那句“不能断了香脉”的誓言……万千声音,跨越时空,汇成一股暖流,在他心间流淌。
他缓缓直起身,仰望漫天繁星,轻声说道:“父亲,您说茶性易染,人心更甚。但今天,我看见了……人心,也能守得住干净。”
远处,山脚下的村落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大地在沉睡中,缓缓睁开了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山风渐起,卷着细碎的雪沫,吹过谢云亭的衣角。
他知道,徽州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根已扎稳,人心已定。
然而,这场胜利,仅仅是守住了根基。
真正的战争,那场在报纸上、在银行里、在远洋货轮的清单上进行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夜色愈发深沉,天际线上,一团厚重的乌云正从东方缓缓压来。
风向变了,带来一丝潮湿而冰冷的气息。
似乎,一场连绵的冬雨,即将在黎明前降临,要将这山间的一切,无论是胜利的喜悦,还是潜藏的危机,都暂时封锁在摇曳的灯影与紧闭的门扉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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