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那片因冬雪而平整出来的空地上,一夜之间,竖起了三块半人高的木牌。
左边一块,墨书大字:“速生田”。
中间一块,字迹稍淡:“停耕田”。
右边一块,笔锋沉稳:“复育田”。
天刚蒙蒙亮,被祠堂钟声唤来的茶农们围着三块牌子,议论纷纷,满脸困惑。
谢云亭自祠堂内走出,身后跟着黄药师和大脚嫂。
他站定在牌子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地:“乡亲们,土地病了,不能再下猛药。陈经理的‘金穗一号’是药还是毒,口说无凭,我们自己试!”
他指着三块牌子,宣布了那个在他心中酝酿了一夜的大胆计划——“千户试田”。
“从今日起,云记在徽州各村,每村选三亩相连的地。一亩,就种陈经理的‘金穗一号’,此为‘速生田’;一亩,什么都不种,休耕养土,此为‘停耕田’;最后一亩,用我们的‘三合护根方’育土,复种咱们谢家的老茶种,此为‘复育田’!”
人群顿时哗然。
“云亭,这……这不是胡闹吗?地空着,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年收成?”
“是啊,那洋种子的事还没个准信,万一真是好东西,我们不就错过了?”
“所以才要试!”谢云亭声调陡然拔高,眼中精光四射,“这不止是试种子,更是试人心,试这片土地的良心!”
他转向身后,早已准备好的小红帽护士带着两个年轻助手走了出来。
她们人手一个本子,还有一个装着各种玻璃瓶管的木箱。
“从今天起,小红帽护士会带队,每日采样,检测三块田的土壤酸碱度、有机质含量,所有数据,张榜公布,人人可见!”
他又看向黄药师:“黄总管,你则负责每月取三块田的鲜叶,制成毛茶,召集村里最会喝茶的老人,不记名,不标价,盲评香气、滋味、耐泡度!结果同样上墙!”
最后,他看向大脚嫂。
大脚嫂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契约和一方火漆印章。
“凡参与‘千户试田’的农户,都来大脚嫂这里登记画押,”谢云亭的声音冷峻如铁,“契约上写明,三年为期,一切按规矩来。谁要是中途使诈,在这三块田里乱用别家的肥,乱掺别家的种,一经发现,立刻从云记的收购名单上永久除名,这火漆印,就是凭证!”
“谁造假,谁退出!”大脚嫂洪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议论,那方刻着“云记”二字的火漆印在晨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消息传到陈经理的耳朵里,他正在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张安徽地图指点江山。
他闻言后发出一声嗤笑,对身边的助理说:“落后,而且煽情。用农民的愚昧去对抗科学,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东方故事。”
但他并未掉以轻心。
谢云亭这一手,直接将选择权抛给了农民,将一场商业竞争变成了一场公开的、持续三年的大型实验。
他必须跟进。
次日,农业改良公司的“科学示范园”就在村口最显眼的地段破土动工。
陈经理请来了两名穿着白大褂、高鼻深目的外国专家,架起相机,对着一片新翻的土地拍照宣讲。
“现代农学不需要等三年那么久,我们要的是即时效益!”陈经理拿着一个印满文字的化肥袋,高声宣布,“所有签约我们‘示范园’计划的农户,第一年的‘金穗一号’种子和进口化肥,全部免费!我们公司承诺,三年包赚!赚不回你们往年的损失,差额由我们补!”
重利之下,必有勇夫。
不少去年受灾惨重、急于翻本的青壮年茶农动了心,纷纷围上去签约。
就在签约现场人头攒动之时,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你们这肥是养地还是杀地?”
众人回头,只见沈二嫂一手叉腰,另一手提着个瓦罐,怒气冲冲地挤进人群。
她“哐当”一声将瓦罐砸在试验台上,一堆混着湿土的、已经死得僵直的蚯蚓滚了出来。
“前日俺家男人贪小便宜,偷偷撒了你们一把它家的肥,今天一早去翻地,一整垄地,连条活蚯蚓都找不着了!”沈二嫂指着陈经理的鼻子骂道,“没了蚯蚓松土,地都喘不上气,还谈什么养地?你们这是喂鸦片,图一时快活,要断了我们子孙根!”
一番话如同捅了马蜂窝,周围的老农们脸色大变。
一片“原来如此”的喝彩声中,陈经理的脸色铁青,却只能让保安强行将沈二嫂推开。
五月,江南雨季如期而至。
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徽州的山野间铺开。
陈经理的“速生田”里,“金穗一号”疯了一般地生长,不过一月,茶树便抽出了一掌多长的新梢,叶片肥大,碧绿喜人,远远望去,一片生机勃勃。
而谢云亭的“复育田”,却显得有些寒酸。
老茶种在“三合护根方”的滋养下,只是零星地抽出些短小的嫩条,叶色也偏淡,产量目测不足“速生田”的一半。
农业改良公司趁机在县城召开了盛大的新闻发布会,陈经理在台上,用幻灯机展示着“金穗一号”在显微镜下的“健康细胞结构”照片,意气风发地宣称:“事实胜于雄辩!各位,不是我们的种子有多神奇,而是传统的品种,经过上百年的种植,已经严重退化了!”
台下记者闪光灯闪成一片。
第二天,谢云亭并未出面辩驳。
他只是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小桌,请黄药师当众泡了两杯茶。
一杯,用的是“速生田”刚采的新叶,汤色明亮金黄,煞是好看,但香气只在初泡时霸道地冲了一下,第二泡便寡淡如水。
另一杯,则是“复育田”里好不容易采下的那点嫩芽,汤色虽清淡,入口却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兰花香,咽下之后,喉头竟缓缓涌上一股绵长的回甘。
许多犹豫不决的茶农都来尝了。
谢云亭什么也没解释,只在收起茶具时,对着众人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们喝的是叶子,我们喝的是时间。”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满场茶农,端着茶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余味中久久沉思。
真正的转折,来自村口那块不起眼的公告栏。
小红帽护士连续三个月的土壤检测报告,用一张手绘的曲线图清晰地展示了出来。
代表“速生田”的红线,其土壤ph值一路下跌,酸度急剧升高,而代表土壤活性的微生物数量,则近乎归零。
相比之下,代表“复育田”的绿线,蚯蚓的数量在缓慢回升,土壤的各项指标都在一个健康的范围内波动。
图表下方,小红帽护士用娟秀的字迹写下了一行大字:“土地不会骗人。”
这张图,比任何雄辩都有力。
当晚,就有几个偷偷使用了洋化肥的农户,主动找到了大脚嫂,面带愧色地要求退出陈经理的“示范园”。
“嫂子,我们错了,再用下去,祖宗留下的地就真废了。”
谢云亭趁势推出了他的下一步计划。
所有云记新收购的茶叶,都将启用全新的“茶龄标鉴”制度。
每一批茶叶的茶引背面,都将用小字清晰标注其母树的年龄、具体的耕作方式、全年施肥记录。
这在整个茶行业,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与此同时,苏晚晴发动的女子学堂,将这场“种地之争”编排成了一出通俗易懂的快板戏——《茶田十问》。
“一问你家茶籽哪来的?是洋人给的还是自家留的?”
“二问你家蚯蚓多不多?是死绝了还是满地挪?”
“……十问你三年之后土还在不在?是油尽灯枯还是福传后代?”
这出戏在徽州各村的晒谷场上巡回演出,所到之处,农民们在笑声和掌声中听懂了那些深奥的道理,不少人笑中带泪,回家后便默默撕毁了与洋公司签下的那份“魔鬼合同”。
秋收前夕,第一锅用“复育田”茶叶炒制的祁门红茶,在云记的烘焙房里正式出炉。
满屋蒸腾的茶香中,黄药师捻起几根干茶,闭目细嗅,随后投入沸水。
他没有立刻品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茶汤的温度降至最适宜入口时,才浅啜一口,在口中盘桓良久。
满屋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许久,黄药师缓缓睁开双眼,那双阅茶无数的眼睛里,竟泛起了一丝湿润的激动:“兰香……回来了。比十年前,还要纯,还要正。”
就在这一刻,谢云亭忽然感到额角心印一阵灼烫!
识海深处,那幅尘封的古老耕作图再度浮现。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图卷的空白处,竟缓缓浮现出一行金色的注解:
“养地三年,香返七分;贪速一时,味失百年。”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中块垒尽消。
窗外,沈二嫂正带着几十名妇女,哼着《茶田十问》的小调,兴高采烈地清理着空置已久的仓库,准备迎接一场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丰收。
而在百里之外的县城,陈经理的办公室内,气氛却凝重如冰。
他刚刚收到了从上海总部发来的最新检测报告。
他死死地盯着报告末尾那一行由外国专家亲笔写下的结论,额上青筋暴起。
那行字是:“目标土壤呈现不可逆转的退化风险。”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关于“活土”的传闻,比秋风传得更快。
没有人号召,也没有人组织,但随着霜降之日一天天临近,一种无言的默契,在老茶农们的心中悄然生长。
他们知道,有一个地方,他们必须回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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