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雍亲王府的窗棂。庭院里的树木只剩枯枝，假山石上也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天地间一片萧索的冬意。
正院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地龙烧得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草药香气。福晋钮祜禄·凌普怀孕已满四个月，早孕时的不适早已褪去，腹部有了明显的隆起，气色红润，行动间虽依旧端庄，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属于孕母的丰腴与安然。
此刻，她并未像往常那样处理庶务或看书，而是坐在临窗的暖炕上，由吴大夫请脉。珊瑚和另一位心腹丫鬟侍立一旁，安静无声。
吴大夫诊得极为仔细，左右手换过，又请凌普略抬头观察了面色、舌苔，这才收回手，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福晋脉象稳健有力，尺脉充盈，胎气稳固，较之先前大有好转。腹中胎儿应是无虞了。”
凌普抚着微隆的小腹，眼中也闪过一丝轻松。这四个月，可谓步步谨慎。她的衣食住行，几乎每一处都经吴大夫亲自过问或查验。
衣物，无论是贴身小衣还是外袍，所用料子必是吴大夫确认过的柔软透气、无特殊熏染的棉绸，新衣制成后还需经过曝晒或熏蒸；饮食更是重中之重，小厨房完全独立，采买入府的所有食材，吴大夫都要亲自或令其指定的、正在受训的那位嬷嬷验看，食谱由他拟定，以清淡滋补、易消化为主，避用一切可能活血或性寒的食材，连每日饮水的温度、茶品的种类都有讲究；居所每日通风时辰固定，炭盆摆放位置远离卧榻，防止炭气；日常用物，从妆奁里的胭脂水粉（她已极少使用）到沐浴的澡豆、洗发用的皂荚，无一不经吴大夫或其助手查验。
这种近乎严苛的细致，起初让凌普觉得有些过于紧张，但想到先福晋柔则和鄂鲁的遭遇，想到王爷那平静表面下暗藏的冷冽告诫，她便深深理解，并全力配合。这是王爷对她的保护，也是对腹中孩儿的重视。
“多亏吴大夫费心。”凌普温言道，“只是如此劳烦大夫，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福晋言重了，此乃草民分内之事。”吴大夫谦道，“如今胎象已稳，日常调理可稍作放宽，福晋也可在天气晴好时，于廊下缓步走走，活动筋骨，于生产有益。只是仍需避免劳累、情绪大动，饮食起居的规矩，大体不可废弛。”
“我省得。”凌普点头。
吴大夫又叮嘱了些冬日保暖、防止染了风寒的注意事项，这才告辞。他如今每隔五日必来请一次平安脉，风雨无阻，比太医请脉还要勤谨。这是胤禛（青荷）的死命令。
吴大夫离开正院，并未出府，而是熟门熟路地拐去了前院书房。有些事，必须当面禀报王爷。
书房内，胤禛（青荷）刚送走一位户部的属官，正看着方才议定的几项钱粮章程。见高无庸引着吴大夫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文书。
“王爷，福晋脉象甚好，胎气稳固，可保无虞了。”吴大夫先行了礼，汇报了喜讯。
胤禛（青荷）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微微颔首：“辛苦了。寻访嬷嬷之事，进展如何？”
“回王爷，那两位人选——原太妃宫里的崔嬷嬷和仁济堂遗孀柳氏，经过这段时日的暗中观察和初步接触，确如之前所查，身家清白，口风紧，人也沉稳细致。尤其是那柳氏，因自家原是开药铺的，对常见药材药性颇为熟悉，一点就透。草民已开始向她们传授一些辨识孕产期饮食药物禁忌、观察孕妇常见症候的基础之法，进展顺利。假以时日，应可胜任。”吴大夫条理清晰地回禀。
“嗯，循序渐进，务必教透。”胤禛（青荷）嘱咐了一句，话锋却是一转，“之前让你寻访的，精于妇科的……大夫，可有消息了？” 他特意在“大夫”前略顿了一下，意指那位理想中的女性医者。
吴大夫闻言，神色一正，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扁平蜡丸，双手呈上：“王爷，正有一事需密禀。草民托付的山东那边的一位老友，昨日刚用信鸽传来密讯。因事涉紧要，不敢经手他人，特来面呈王爷。”
胤禛（青荷）目光一凝，接过蜡丸。捏碎后，里面是一小卷极薄的棉纸，展开，上面是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密语。他快速扫过，眸色渐深。
密信来自吴大夫那位在山东经营药材、人脉颇广的老友。信中言道，经数月暗中寻访，在鲁中南沂蒙山一带的某个偏远县城，访得一位姓沈的女医。此人年约四旬，娘家原是当地杏林世家，后嫁与一同行，夫妻二人皆擅医术，尤以妇人科闻名乡里。其夫早逝，她独自支撑家传药铺“济生堂”，并抚养幼子成人。因其医术精湛，尤其擅长调理妇人胎产疑难杂症，且常为贫苦百姓义诊，在当地及周边州县颇有口碑，人称“沈娘子”或“沈先生”。
信中特别提及几点：其一，此女性情端方持重，寡言少语，但心志坚韧，行事极有章法；其二，其子如今在县学读书，颇有上进之心，家世可谓简单清白；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约十年前，她曾机缘巧合，救治过一位路过此地、因小产而生命垂危的官家夫人，所用之法颇为奇特有效，事后却婉拒重酬，只收诊金，并请对方勿要宣扬。此事虽隐秘，但其老友通过当地可靠渠道，辗转核实，确有其事。其医术，尤其是应对危急产症的能力，恐怕比明面上的名声更为深厚。
密信最后写道，此女扎根乡土，安于现状，似乎并无远行之志。且因其女性身份及独自支撑家业之故，对外界尤其是京城方向，警惕心颇重。
胤禛（青荷）看完，将棉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青烟。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一位医术精湛、有应对危症经验、品性端方、家世简单、且远离京城是非的女性医者……这几乎完美契合了他最初的设想。然而，也正因如此，招揽的难度，恐怕也是最大。
“王爷，”吴大夫低声开口，“草民这位老友做事稳妥，他既敢密报，说明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且背景应无大碍。只是……如何能将这样一位安土重迁、心志坚定的女医，稳妥地请来京城，并确保其忠心效力，还需从长计议，急切不得。”
胤禛（青荷）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缓缓叩击。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告诉你那位老友，”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继续观察，了解其日常行止、人际往来、有无软肋或迫切之需。但暂勿接触，更不可透露丝毫京城或王府之意。所需银钱，让戴铎那边支取。”
他需要更全面的了解，也需要时间。凌普这一胎有吴大夫在，暂且无忧。这位沈娘子，是一步重要的暗棋，必须落得稳稳当当，不能有半分差池。
“草民明白。”吴大夫肃然应道。
“去吧。福晋那边，一如既往。”
吴大夫躬身退下。书房内，胤禛（青荷）独自静坐。窗外，雪似乎下得大了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冬藏万物，亦藏生机与杀机。远在沂蒙山中的消息，如同一粒被深雪覆盖的种子，悄然落入了棋局。何时破土，如何生长，还需看执棋者的耐心与谋算。
（第80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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