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仪式结束时，南京城的暮色已经浸透了钟山的轮廓。朱元璋站在常遇春的灵柩前，龙袍的下摆沾满了香炉里飘出的灰烬。他突然抓住徐达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这位大将军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老徐，你说老常要是看见咱们这样哭，会不会笑咱们没出息？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记得在滁州的时候，咱们三个喝醉了酒，老常非说要给我当一辈子马前卒。
徐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那个雪夜，常遇春确实说过这话，但更记得的是，当时常遇春醉醺醺地补充：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回乡种梅树，陛下要来赏花，得提前三天打招呼。
陛下，刘伯温轻声提醒，天黑前得定下墓址。
朱元璋猛地松开徐达的手，龙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转身走向殿外，突然又停下：把老常的战马牵来。
众人面面相觑。那匹叫的乌骓马已经三天没进食了，此刻被马夫牵来时，鬃毛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那是常遇春中箭时溅上的。朱元璋伸手抚摸马脖子，突然低声说：老常说这马通人性，能闻出五十里外的敌军。
钟山脚下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朱元璋已经带着人勘察了整整两天。他拒绝乘坐御辇，坚持步行，龙袍的下摆沾满了草叶上的露水。
陛下，刘伯温指着东面的一处缓坡，那里背靠钟山主峰，面朝玄武湖，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朱元璋却摇摇头，继续往西走。徐达注意到皇帝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愤怒。昨天夜里，朱元璋在批阅奏折时突然把朱笔摔在地上：礼部那帮混蛋，说给老常用亲王规制都是破例！
正午时分，朱元璋突然停下脚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远处能看见长江的波光。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捻了捻。
就这里。他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老常生前最喜欢在这里练兵，说这地方能看见南京城的全部轮廓。
刘伯温取出罗盘，脸色突然变了：陛下，此地......
朱元璋的语气冷得像冰。
此地龙脉过盛，本该是帝王陵寝之所。刘伯温的声音压得很低，若在此建墓，恐怕......
就建在这里。朱元璋打断他，老常配得上。
当晚在行宫，朱元璋独自对着舆图看了整夜。烛火映在他脸上，让那些皱纹看起来像刀刻的痕迹。他想起至正二十年的那个冬天，常遇春在鄱阳湖之战中身中三箭，却依然冲锋在前。当时朱元璋抱着他，感觉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兄弟浑身都在发抖，却还在笑：陛下，我这身骨头够硬吧？
来人。朱元璋突然喊道，传旨：常遇春墓享堂九间，门五间。
门外候着的太监差点把手里的茶盘摔在地上。按照明朝礼制，亲王墓地的规制是享堂七间，门三间，皇帝下令的规格几乎等同于皇陵。
陛下，徐达闻讯赶来，这......这恐怕不妥。
朱元璋从舆图上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老常救过朕的命。在采石矶，若不是他单骑冲阵，现在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朕。
第二天早朝时，礼部尚书跪在金殿上磕头：陛下，亲王墓前不得置石人石马，此乃祖制......
放屁！朱元璋把奏折摔在他脸上，常遇春的功绩，比得上十个亲王！没有他，哪来我们的大明江山？
朝臣们噤若寒蝉。只有刘伯温注意到，皇帝说这话时，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出的节奏，和当年常遇春战鼓的节奏一模一样。
陵墓动工那天，朱元璋亲自到场奠基。他突然要求工匠在墓园东侧留出一大片空地。
要种梅花。他对总工匠说，老常生前最喜欢梅花，常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工匠愣住了。按照惯例，墓地多种植松柏，种梅花闻所未闻。
陛下，工部侍郎小声提醒，梅树不吉......
那就把南京城最好的梅树都移过来。朱元璋的声音冷得像冬日的江风，朕要让老常在九泉之下，也能闻到梅香。
接下来的三个月，数千名工匠日夜赶工。朱元璋几乎每天都要去工地查看，有时会待到深夜。有次他独自站在未完工的神道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陛下，夜深了。刘伯温提着灯笼走来，您该歇息了。
朱元璋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地基说：老常说，打仗要像种树，根扎得深，风吹不倒。他突然转过身，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伯温，你说......老常的死，是不是太巧了点？
刘伯温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常遇春中箭那天的种种细节——那支箭从何而来？为什么偏偏射中常遇春？为什么军医迟迟不到？
陛下，刘伯温的声音很轻，微臣正在查。
朱元璋点点头，突然笑了：记得老常第一次见我，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弟弟。当时我还骂他胡说八道。他顿了顿，现在想想，他大概是早就把我当亲人了。
深秋的第一场霜降临时，陵墓终于完工。朱元璋独自站在墓前，看着神道碑上自己亲手写的碑文。碑文最后一句是：朕失手足，天下失长城。
突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朱元璋突然说：老常，朕给你找了最好的风水，你满意吗？
风突然停了。朱元璋盯着墓碑看了很久，突然对身后的太监说：传旨，在梅林旁边建个小屋，朕要常来住。
太监吓了一跳：陛下，这......
怎么？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朕连陪老常说说话都不行？
当晚，朱元璋真的住进了那间小屋。他让太监搬来酒坛，对着常遇春的墓碑自斟自饮。
老常，他举起酒杯，还记得咱们在应天喝的庆功酒吗？你说要喝到天亮，结果才三更就醉得说胡话。他喝了一口，突然笑出声，你说要给朕找个最漂亮的嫂子，结果自己先成了亲。
月光下，朱元璋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对了，他突然压低声音，你放心，那个黑手，朕一定会揪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刘伯温快步走进来，脸色苍白：陛下，查到了。
朱元璋慢慢放下酒杯，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常将军中箭前三天，有人在他的箭囊里动了手脚。刘伯温的声音在发抖，箭囊底部被涂了慢毒，那支箭......
朱元璋突然站起来，酒坛摔在地上碎成几片。他盯着常遇春的墓碑，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老常，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听见了吗？
风突然又起，吹得梅树的枝条沙沙作响。朱元璋突然拔出腰间的宝剑，对着夜空劈砍了几下。
朕发誓，他喘着粗气，不找出真凶，朕就不是朱元璋！
刘伯温看着皇帝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不再是九五之尊，而是一个失去亲人的普通汉子。他想起朱元璋曾经说过，他和常遇春、徐达三个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陛下，刘伯温轻声说，常将军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您的。
朱元璋慢慢收剑入鞘，突然问：你说，老常现在是不是在笑话我？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刘伯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见皇帝蹲下身，捡起一片碎瓷片，在月光下看了很久。
这是老常送我的酒坛。朱元璋的声音很轻，他说这坛酒要等我当皇帝时再喝。他突然把瓷片揣进怀里，走，回宫。朕要连夜审几个老东西。
走出墓园时，朱元璋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陵墓威严肃穆，神道两侧的石人石马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他突然停下脚步。
伯温，他说，你说老常会不会嫌这里太冷清？
刘伯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轻声说：陛下，常将军有您这样的兄弟，九泉之下也不会孤单的。
朱元璋点点头，大步向宫门走去。夜风吹动他的龙袍，像是在回应什么。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老常，朱元璋轻声说，等朕把那些杂碎都收拾了，再来陪你喝酒。
钟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是在倾听一个皇帝对兄弟的承诺。梅树的枝条在风中摇曳，仿佛在点头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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