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树的香气还萦绕在鼻尖。
那种混合了记忆、血液、以及某种说不清的悲伤的香气。
晏临霄站在树前,看了很久。
直到沈爻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该走了。”沈爻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凌霜还在等你。”
晏临霄没动。
他的眼睛盯着树干中央那个树洞——那个曾经嵌着樱花审判按钮的地方。现在按钮已经消失了,随父亲一起化作了这满树的樱花。但树洞还在,深黑的,像一只眼睛,也像一道伤口。
盯着盯着,他看见树洞里……有东西在发光。
不是樱花的光。
是更冷一点的,淡蓝色的,数据流的光。
光很微弱,像随时会熄灭的余烬,在树洞深处一明一暗地闪烁。
“那是什么?”沈爻也看见了。
晏临霄没回答。
他伸出手,指尖探向树洞。
触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信息流顺着指尖涌进大脑——不是父亲的记忆,不是祝由的碎片,是更原始的、更底层的……数据。
实验数据。
九幽系统的原始日志。
还有……被篡改过的痕迹。
晏临霄的瞳孔缩紧了。
---
时间回溯到十分钟前。
樱花审判结束的那一刻。
当父亲的樱树枝条刺入误差之核,当祝由的意识被撕碎吞噬,当那些罪孽化作樱花养分的时候——
误差之核的“尸体”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不是实体,是数据层面的松动。
就像一个上了锁的保险柜,在主人彻底死亡的瞬间,锁芯弹开了那么零点零一秒。
就在那一瞬间,核内部最核心的、从未被任何人接触过的原始数据层,泄漏出了一小段信息。
那段信息顺着樱树的根系——那些扎根在核里吸收养分的根系——被倒吸回了树干,储存在树洞深处。
然后,等待着。
等待一个能读懂它的人。
---
现在,那个人来了。
晏临霄的手指完全探进树洞。
冰冷的触感变成刺痛,刺痛变成灼烧——不是物理的灼烧,是数据过载对神经的冲击。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让那些信息流完整地、不被扭曲地流进意识。
首先涌入的,是一串时间戳:
【1998年11月23日 14:37:05】
日期很熟悉。
晏临霄想了几秒,猛地想起——那是母亲忌日的前一天。
母亲是在1998年11月24日凌晨去世的。医院记录上写的是“突发性心脏衰竭”,但晏临霄记得,那晚父亲在病房外和医生说了很久的话,回来时眼睛是红的。
当时他五岁,不懂。
现在他懂了。
母亲可能不是自然死亡。
信息流继续涌来。
这次是画面——不是完整的录像,是破碎的、跳帧的、像老式胶片电影受损后的片段:
片段一:一间实验室,屏幕上是滚动的基因序列数据。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坐在操作台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背影很年轻,肩膀单薄,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是凌霜。
片段二:凌霜起身,走向另一台仪器。仪器屏幕上显示着“融合率监测”。数字在跳动:11.3%...11.4%...11.5%...然后突然暴跌到2.1%,接着是刺眼的红色警报。
片段三:凌霜转头,对镜头外的人说话。没有声音,但通过口型能辨认出:“失败了。G细胞排斥反应超预期。这个样本……保不住了。”
片段四:一只手从镜头外伸进来,按在操作台上。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手背上有道陈年的疤痕——是晏长河的手。他在摇头,嘴唇在动:“再试一次。调整参数,把浓度降到0.00005%。”
片段五:凌霜点头,重新坐下。她调出一个新的界面,界面上有个醒目的按钮,按钮旁标注:“【强制覆盖协议】”。她按下按钮,屏幕上的基因序列数据开始被新的数据流覆盖……
然后,画面戛然而止。
紧接着涌入的,是一份文档的扫描件。
文档标题:
【‘误差计划’第29次实验记录】
【实验日期:1998年11月23日】
【操作员:凌霜】
【监督员:晏长河】
【样本状态:胚胎发育第79天,生命体征稳定】
【实验目的:测试G细胞(浓度0.0001%)与人类胚胎的长期共生可能性】
【实验步骤:略】
【结果记录:
【14:30 – 融合率稳定在11.3%,样本生命体征正常】
【14:35 – 检测到未知来源的基因污染,污染源编码特征:九菊纹序列】
【14:36 – 样本出现剧烈排斥反应,融合率暴跌至2.1%,生命体征危急】
【14:37 – 监督员晏长河指令:启动‘强制覆盖协议’,用清洁样本数据覆盖污染区】
【14:38 – 覆盖完成。融合率恢复至11.5%,样本生命体征趋于稳定】
【备注:污染源已被标记并隔离。后续追踪显示,污染数据包来自外部网络入侵,入侵者Id伪装为749局内部权限。建议启动安全审查。】
文档到此结束。
但在文档最下方,批准签名栏里,签着两个名字:
【实验操作确认:凌霜】
【实验监督批准:晏长河】
还有一行小字:
【本记录已归档至九幽核心数据库,安全等级:绝密。】
晏临霄的呼吸急促起来。
污染源?九菊纹序列?外部网络入侵?
1998年……那时候祝由应该还在749局工作,或者说,还在伪装成一个正常的科研人员。
他当时就有能力入侵实验系统?
而且……父亲和凌霜处理了污染,保住了样本。
那个样本……
晏临霄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个胚胎,那个第29次实验的样本……就是他。
他就是那个差点被污染、被父亲和凌霜救回来的……
实验体。
信息流还没有结束。
新的画面涌来。
这次,画面是完整的,而且是……有声音的。
---
时间:1998年11月23日,晚上9点。
地点:749局地下实验室,档案室。
镜头角度很低,像是偷拍——可能是某个隐蔽的监控摄像头。
画面里,晏长河和凌霜站在一排档案柜前。
两人脸色都很凝重。
“查到了。”凌霜手里拿着一份纸质报告,“入侵路径回溯显示,攻击源来自内部网络——具体说,是祝由办公室的终端机。他在今天下午两点三十四分,远程植入了那段污染代码。”
晏长河接过报告,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晏长河问,“毁了实验样本,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能不是为了毁样本。”凌霜说,“那段九菊纹序列……我分析过了,不是致命的污染。它更像一个‘标记’,一个……追踪器。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启动覆盖协议,让污染数据留在样本基因里,那么以后只要这个样本活着,祝由就能随时定位他,甚至……远程干涉他的生理状态。”
晏长河的拳头握紧了。
“他想控制我的孩子。”
“很可能。”凌霜点头,“而且,还有更糟的。”
她调出另一份数据,投影在墙上。
是一张复杂的权限变更记录表。
“我查了九幽系统的操作日志。”凌霜说,“发现在污染事件发生后的十分钟内,有人用高级权限……修改了实验记录。”
画面放大,聚焦在日志的某一行:
【时间:1998-11-23 14:45:22】
【操作:修改实验记录‘误差计划第29次’】
【修改内容:删除‘污染源检测’及‘强制覆盖协议’相关条目】
【修改后记录变为:‘样本自然发育,无异常’】
【操作员Id:Yan_changhe (晏长河)
【权限级别:9级(最高)
晏长河看着那行记录,脸色瞬间白了。
“这不是我干的。”他声音发紧,“今天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我在三楼开会,有十二个人能证明。”
“我知道。”凌霜说,“所以有人盗用了你的权限。而且……”
她顿了顿。
“这个人不仅修改了记录,还在修改后的记录里……加了一行新的备注。”
她调出修改后的记录副本。
在原本“备注”栏的下方,多了一行手写体的扫描文字:
【本次实验出现不可逆的伦理问题,主要责任在于监督员晏长河为追求数据而冒险提高G细胞浓度。建议对其启动纪律审查。】
【——记录员:凌霜】
晏长河盯着那行字,盯着那个“凌霜”的签名,整个人像被冻住了。
几秒后,他猛地抬头:“这签名是伪造的。”
“我知道。”凌霜的声音很冷,“笔迹鉴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相似度只有63%——专业伪造。但问题是……”
她看向晏长河。
“这份伪造的记录,已经在下午三点整,被自动上传到了749局的纪律委员会服务器。按照流程,委员会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启动对你的审查。”
晏长河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睛里全是血丝。
“祝由。”他说,“他想毁了我。在我发现他污染实验样本之后……他先下手为强。”
“不止。”凌霜调出另一份文件,“我还查到,就在刚才——晚上八点二十分,祝向纪律委员会提交了一份‘补充证据’。”
文件打开,是一段音频。
凌霜按下播放键。
音频里传出两个人的对话——声音经过处理,但能听出是晏长河和凌霜:
【凌霜:“长河,浓度太高了,0.0001%已经超过安全阈值了。”】
【晏长河:“管不了那么多了。实验必须成功,我需要这个孩子……需要他来证明我的理论。”】
【凌霜:“可这是违反伦理的!如果样本出事——”】
【晏长河(打断):“出事就出事。大不了……再找一对捐献者。”】
音频到此结束。
晏长河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
“这是合成的。”他嘶声说,“我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我知道。”凌霜关掉音频,“但纪律委员会不知道。他们收到这份‘证据’后,大概率会相信——因为你确实一直在推动G细胞浓度的提高,这是事实。再加上那份被篡改的实验记录,还有‘凌霜’的签名……”
她没说下去。
但晏临霄知道她想说什么。
父亲完了。
一旦审查启动,一旦那些伪造的证据被采信,父亲不仅会失去749局的工作,还会被贴上“罔顾伦理的疯狂科学家”的标签。他的名声,他的职业生涯,他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而那个真正作恶的人——祝由——会躲在暗处,笑着看这一切发生。
画面继续。
晏长河在原地站了很久。
久到监控录像的时间戳跳过了整整三分钟。
然后,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凌霜。”
“嗯?”
“帮我个忙。”
“什么忙?”
晏长河转过身,看着镜头——不,是看着凌霜,但他的眼神穿透了时间,穿透了数据流,直直地看向正在观看这段记忆的晏临霄。
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有无奈。
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把那份真正的实验记录,”晏长河一字一句地说,“彻底销毁。”
凌霜的瞳孔缩紧了。
“你确定?那是证明你清白的唯一——”
“我知道。”晏长河打断她,“但如果我们现在拿出去,祝由会抵赖,会说我们伪造记录来洗白自己。委员会已经收到了伪造的证据,先入为主之下,我们很难翻盘。”
他顿了顿。
“更重要的是……如果让委员会知道实验差点被污染,知道祝由能入侵系统……他们很可能会叫停整个‘误差计划’。而计划一旦叫停,那个孩子——”
他看向实验室深处,看向那个培养舱的方向。
“他就真的只是个‘实验体’了。他会被处理掉,会被当成失败品销毁……他不会有机会出生,不会有机会长大,不会有机会……”
晏长河的声音哽住了。
几秒后,他才继续说:
“不会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凌霜沉默。
监控录像里,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苍白。
“所以你的选择是,”她轻声说,“背下这个黑锅?让所有人以为你真的为了实验不择手段,让祝由逍遥法外,只为了……保住那个孩子?”
晏长河点头。
“不止。”他说,“我还要你……在销毁记录之前,再伪造一份。”
“伪造什么?”
“伪造一份‘认罪书’。”晏长河说,“以我的名义写,承认我确实为了提高实验成功率而冒险,承认那些伪造证据里的话是我说的,承认……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与任何人无关。”
凌霜猛地抬头:“你疯了?!那样的话你就真的——”
“我知道后果。”晏长河平静地说,“我会被开除,会被行业封杀,可能会坐牢。但至少……计划能继续。至少那个孩子,能活下来。”
他走到凌霜面前,双手按在她肩膀上。
“凌霜,听我说。这个计划——误差计划——是我们唯一能对抗沉眠之主的希望。如果失败了,这个世界迟早会变成一个绝对秩序的地狱。而那个孩子……他是关键。他是我们设计的最大变量,是可能打破一切计算的那个……奇迹。”
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变成耳语:
“所以,让我当这个罪人吧。”
“让我替祝由背下所有的锅。”
“让我……用我的名声,我的自由,我的一切,换他一个出生的机会。”
监控录像到这里,突然剧烈晃动。
像是摄像头被人碰了一下。
然后画面一黑。
再亮起时,已经是另一个场景:
时间:1998年11月24日,凌晨3点。
地点:医院病房。
晏长河坐在病床边,握着妻子的手。
妻子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起伏得很慢。
“青禾。”晏长河轻声叫她。
妻子慢慢睁开眼睛。
“长河……”她的声音很轻,“我……是不是要死了?”
晏长河的眼泪掉下来。
“不会的。”他摇头,“医生说了,只是暂时的……”
“别骗我。”妻子笑了,笑得很温柔,“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她伸手,摸了摸晏长河的脸。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实验室那边……”
晏长河张了张嘴,想说谎,但看着妻子的眼睛,所有谎言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他低下头,把一切都说了。
从误差计划,从G细胞,从那个差点被污染的孩子,从祝由的陷害,从他决定背下所有罪……
妻子静静听着。
没有打断。
没有惊讶。
甚至……没有愤怒。
等晏长河说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那个孩子,”她问,“真的是我们的吗?”
晏长河点头:“基因是我的,卵细胞是匿名捐献者的……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你的,我的。”
妻子笑了。
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那就好。”她说,“至少……我们还有个孩子。”
她顿了顿,握紧晏长河的手。
“长河,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好好活着。”妻子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月光,“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不管你背了多少骂名……都要活着。活着等那个孩子长大,活着……告诉他,他爸爸妈妈,很爱他。”
晏长河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妻子又笑了。
“还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别恨祝由。”
晏长河猛地抬头。
“为什么?他差点毁了——”
“恨一个人……太累了。”妻子轻声打断他,“你的心……应该装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怎么让那个孩子,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长大。”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
心跳监护仪上的曲线,渐渐变成一条直线。
“滴————————”
长鸣。
晏长河坐在那里,握着妻子已经冰凉的手,一动不动。
像一尊石雕。
像一棵……还没学会哭泣的树。
---
信息流中断了。
晏临霄的手指从树洞里抽出,整个人踉跄后退,被沈爻扶住才没摔倒。
他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衣服,眼前阵阵发黑。
不是体力消耗。
是信息过载,是真相带来的……认知冲击。
原来如此。
原来父亲那些“罪行”,那些“为了实验不择手段”的传言,那些让他这二十八年里无数次怀疑、痛苦、挣扎的污点……
全都是假的。
是祝由陷害的。
是父亲为了保护他——为了保护那个还没出生的、差点被污染的实验体——主动背下的。
而母亲……
母亲在知道一切之后,没有怪父亲,没有恨这个世界,只是温柔地说“别恨祝由”,只是说“好好活着”,只是说……
告诉他,爸爸妈妈很爱他。
晏临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樱树。
满树的樱花在数据的光线下微微摇曳,像在点头,像在说:是的,孩子,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你父亲宁愿被你恨,也要守住的东西。
“晏临霄?”沈爻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看到了什么?”
晏临霄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举起右手,掌心对着沈爻。
掌心那道樱花疤痕,此刻正微微发烫——刚才的信息流不仅进入了他的大脑,也被疤痕“记录”了下来。现在疤痕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纹路交织成一幅微型投影:
投影里,是那份被篡改的实验记录,是祝由的入侵路径,是父亲决定背锅时的眼神,是母亲临终前温柔的嘱托……
沈爻看着投影,瞳孔一点点缩紧。
“所以……”他喃喃道,“你父亲他……从来都不是罪人?”
“他是。”晏临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不是在实验伦理上的罪人。他的罪……是为了保护我,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让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选择了用自己的名誉和自由……换我出生的机会。”
他顿了顿。
“这比那些‘违反伦理’的罪名……更重。”
沈爻沉默了。
两人并肩站在樱树下,看着那些飘落的花瓣,看着树干深处还在微弱闪烁的数据光。
很久之后,沈爻才轻声问:
“那你现在……怎么办?”
晏临霄闭上眼睛。
深呼吸。
一次。
两次。
然后睁开。
眼神里所有的迷茫、痛苦、挣扎,都被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取代。
“去找凌霜。”他说,“问她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晏临霄看向樱树深处,看向那些还在流淌的、记录着真相的数据流。
“问她……当年销毁那份真正的实验记录时,有没有留下备份。”
他顿了顿。
“如果有……”
“我要用它,给父亲平反。”
“给祝由……真正的审判。”
他转身,朝凌霜所在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
稳得像一个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
沈爻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樱树。
树在风中微微摇晃。
像是在点头。
像是在说:
去吧,孩子。
去拿回你父亲的名誉。
去告诉这个世界……
有些人,虽然背着罪人的名号死去。
但他们的灵魂,比谁都干净。
樱花又落下几片。
落在晏临霄刚才站过的地方。
落在那些刚刚被揭开的真相上。
像一场温柔的雪。
像一句迟来的……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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