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林，雾霭未散。
林锋靠在一棵老松树的背阴面，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纸是从教材稿纸上撕下来的，边缘粗糙。字迹潦草但清晰：
“‘山魈’观察记录一：单兵装备精良，全员美械。m1加兰德步枪为主，配m3冲锋枪（部分带消音器），轻机枪为bAR。手枪为柯尔特m1911。目测每人携带弹药基数高于常规部队。”
他停笔，抬眼看向前方。
三十米外，两个“雪狼”战士正小心翼翼地检查一具“山魈”队员的尸体。这是昨晚交火中击毙的，尸体还没来得及被同伴拖走。
水生蹲在旁边，独眼专注地检查着尸体的装备。他动作专业，像解剖医生。
“团长。”水生压低声音，“您来看这个。”
林锋收起笔记本，匍匐过去。尸体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相甚至有些文气，如果不是穿着军装，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学生。子弹从眉心射入，是水生的手笔。
“看他的背囊。”水生说。
林锋解开背囊的搭扣。里面东西摆放整齐得令人吃惊：弹药、急救包、水壶、干粮，还有——一本英文手册和几张地图。
他抽出手册。封面印着：U.S. Army Field manual Fm 31-20: Special Forces operations。
“美军特种作战野战手册。”林锋低声说，“1944年版。不是影印的，是原版。”
翻开封皮，扉页上有个签名：capt. R. miller, oSS。下面还有一行中文小字：“赠陈兄研习，望精诚合作。”
“oSS的人送的。”林锋说，“看来‘山魈’不仅是美械，还是美训。可能直接由美国战略情报局或军事顾问团培训。”
他继续翻。手册里有大量批注，用蓝色墨水写的中文，字迹工整：
“渗透作战三原则：隐蔽、突然、精确。”
“远程狙击的测风修正——应结合本地气候特点调整。”
“爆破目标选择优先级：指挥节点＞通讯设施＞后勤节点＞交通线。”
批注的思维很严谨，甚至有些学院气。林锋注意到，在一些战术图解旁，批注者还画了简图，标注了改进建议。
“这个批注的人，就是‘山魈’的指挥官，或者教官。”林锋判断，“受过系统军事教育，有理论功底，但……”他翻到一页，停住了。
这一页讲的是“敌后破袭的撤退路线选择”。旁边批注：“理论可行，但实战中应充分考虑敌军反制。如林部惯用之反向思维、多层设伏。”
批注下方，还画了个简单的战术示意图：红方（“山魈”）设伏，蓝方（“雪狼”）撤退，然后红方预判蓝方会反伏击，于是在反伏击位置再次设伏……
“他们在研究我们。”林锋合上手册，“研究得很细。昨晚的伏击，就是这套思路的实践。”
水生点点头，指着尸体的装备：“还有这个。您看他腰间的装备带。”
林锋看去。除了常规的弹药包、水壶，还有几个特制的小包。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简易医疗用品，但比普通急救包更专业：止血粉、磺胺粉、吗啡针剂、甚至有小手术器械。
“专业野战医疗包。”林锋说，“这不是普通部队能配发的。”
另一个小包里，是几块压缩饼干、巧克力、还有——咖啡粉。
“口粮也学美军。”水生说，“他们想打造一支完全美式化的特种部队。”
林锋沉默地检查完所有装备。然后示意战士把尸体掩埋。不是出于怜悯，而是战术需要——不能让“山魈”通过尸体判断出他们的检查痕迹。
回到隐蔽点，林锋摊开笔记本，继续记录：
“‘山魈’观察记录二：受美军系统训练，有完整理论体系。指挥官（或教官）熟悉我军（特指‘雪狼’）战术特点，已进行针对性研究。优势：装备精良，训练系统，后勤保障好。劣势：实战经验可能不足（批注过于理论化），对本地地形气候适应性待观察。”
写完，他抬头看向围坐的战士们。
“都说说，昨晚交手，你们感觉到什么？”
短暂的沉默。
一个新兵先开口：“他们……枪法很准。我趴在石头后面，只露了半个钢盔，子弹就打过来了。要不是缩得快，脑袋就开花了。”
“反应快。”一个老兵补充，“咱们扔烟幕弹，他们立刻调整射击角度，不是乱打，是冲着咱们可能移动的位置打。”
“小组配合好。”班长刘铁柱说，“三人一组，交替掩护，火力不中断。咱们想还击，找不到空档。”
林锋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几笔。
“还有呢？弱点？”
这次沉默更长了。
水生开口：“他们太‘标准’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什么意思？”刘铁柱问。
“就是……太按教材来了。”水生组织着语言，“昨晚我狙杀那个指挥官后，他们的反应是：第一，立刻隐蔽；第二，寻找狙击手位置；第三，组织火力压制——完全按狙击与反狙击的流程来。但是……”
他顿了顿：“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当时地形复杂，咱们有多个射击点。他们按流程压制了第一个可疑位置，但没注意第二个、第三个。如果是我，我会先扔烟幕弹，然后全员机动换位，而不是原地对射。”
林锋眼睛亮了：“说下去。”
“还有撤退的时候。”水生继续，“他们追击的队形太标准了：前锋、两翼、后卫，层次分明。但咱们突然反打，他们的队形转换就有点乱——按教材，这时候应该散开，形成包围圈。但他们慢了大概……五秒。就是这五秒，让咱们撤出来了。”
林锋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山魈’战术特点：高度标准化，遵循美军教材流程。优势是规范、稳定；劣势是应变慢，缺乏对突发情况的灵活处置。可针对性设计‘非标准’战术，打破其节奏。”
写完，他看向众人：“都听明白了吗？‘山魈’是照着书本打仗的优等生。咱们呢？咱们是野地里滚出来的泥腿子。书本上的招数，他们熟。但书本上没有的招数——”
他顿了顿：“就是咱们的机会。”
接下来两个小时，林锋详细分析了昨晚的战斗。
他从“山魈”的伏击阵型，推测出其指挥官可能接受的训练背景；从火力分配，判断出各小组的通讯方式和指挥层级；从追击路线，分析出他们的地形判断习惯。
甚至从尸体上缴获的几块巧克力包装纸，他都能推断出“山魈”的后勤补给周期和可能的活动半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林锋合上笔记本，“现在，咱们知道‘山魈’是怎么想的了。那接下来，就要让他们猜不透咱们怎么想。”
他站起身，摊开地图。
“咱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三道河上游十五公里处。‘山魈’的主力应该在东南方向，他们判断咱们会往老鹰沟撤退，去炸铁路桥。”
铅笔在地图上画出几个箭头。
“那咱们就反着来。不往东南，往西北。回三道河。”
“回去？”刘铁柱愣了，“那不是自投罗网？桥那边肯定有重兵把守。”
“不是去炸桥。”林锋说，“是去桥的下游，这里——”
铅笔点在一个位置：三道河下游七公里处，一个叫“滚水坝”的地方。
“这里原来有个水坝，日本人修的，年久失修，但坝体还在。坝下面，是沈长公路的一座辅桥——木结构的，不起眼，但也是交通线的一部分。”
“咱们去炸那座木桥？”水生问。
“不，不炸。”林锋摇头，“咱们去把水坝弄开个口子。”
所有人都愣了。
“现在不是汛期，河水不大。但如果把水坝弄开，短时间内水位会上涨，水流会变急。”林锋的铅笔沿着河道画线，“三道河桥的守卫，注意力都在桥上。咱们在下游搞出动静，他们会怎么想？”
刘铁柱眼睛亮了：“他们会以为咱们要声东击西！表面炸木桥，实际还是要炸主桥！”
“对。”林锋说，“‘山魈’指挥官是个喜欢按教材思考的人。教材里怎么写？‘当敌军在次要方向制造动静时，往往意在掩护主要方向的行动’。所以他会判断，咱们炸木桥是佯动，真正目标还是三道河主桥。”
“然后他就会把兵力调回主桥防御。”水生接上思路，“而咱们实际上……”
“实际上咱们就趁机脱身，去真正的目标。”林锋的铅笔指向地图另一边，“二道河与三道河之间的这片丘陵。胡老疙瘩炸完二道河桥后，会在这里等咱们会合。然后，咱们一起北上，去炸沈长铁路的另一个关键点：鹰嘴岩隧道。”
“但‘山魈’不会追吗？”
“会。”林锋说，“但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已经在三十公里外了。而且——”
他看向西北方向：“我已经让李文斌炸完老鹰沟铁路桥后，往西北方向运动，沿途制造痕迹，做出‘雪狼’主力北上的假象。‘山魈’如果按教材思考，会判断咱们的战略意图是切断铁路线，然后会顺着痕迹追下去。”
“等他们发现追错了，咱们已经炸完鹰嘴岩隧道，往东撤回根据地了。”
计划讲完，洞里安静了片刻。
然后刘铁柱笑了：“团长，您这是把‘山魈’当猴耍啊。”
“不是耍。”林锋严肃地说，“是利用他们的思维定式。打仗，有时候打的是心理。你知道敌人怎么想，就能让他按照你的想法去行动。”
他收起地图：“现在，抓紧时间休息。傍晚出发，午夜前抵达滚水坝。”
战士们各自找地方躺下。连续作战的疲惫袭来，很多人几乎是倒头就睡。
林锋却没睡。他坐在洞口，借着微弱的光线，继续在笔记本上写：
“‘山魈’对抗初步策略：
一、避免正面交战，利用其战术标准化特点，设计‘非标准’作战行动，打乱其节奏。
二、利用其对我军战术的研究，实施反向误导。如：佯动做得更像主攻，主攻做得像佯动。
三、发挥我军地形熟悉、机动灵活优势，实施大范围迂回，迫其疲于奔命。
四、重点打击其指挥节点——其指挥官思维模式已可预测，可针对性设伏。”
写到这里，他停笔。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三长两短，是自己人的暗号。
片刻后，一个浑身泥泞的战士被领进来。是派去联系胡老疙瘩的通信员。
“团长，胡连长那边得手了。”通信员气喘吁吁，“二道河桥炸了，按您说的，炸的桥墩基部，整座桥都塌了。他们现在在预定地点等咱们。”
“伤亡呢？”
“牺牲三个，伤七个。但胡连长说，炸得值，那座桥没半年修不好。”
林锋点点头：“好。你休息一下，晚上跟我们一起行动。”
通信员退下后，林锋继续写：
“教育意义：此次与‘山魈’交锋，凸显特种作战中情报分析与心理博弈的重要性。未来教材应增设‘敌特战部队对抗’章节，重点讲解如何分析对手战术思维、如何实施心理误导、如何利用对手的‘已知’制造‘未知’……”
笔尖沙沙。
洞外，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透过树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锋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笔记本。
他看向洞内熟睡的战士们。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在昏暗中显得平静。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有人蜷缩着，手还握着枪。
这些都是他的兵。
他要把他们带出去，一个不少地带出去。
还要把这场仗的经验带出去，变成文字，变成教材，变成更多战士活下来的资本。
知己知彼。
这四个字，在军校的课本上只是理论。
但在战场上，是用鲜血验证的真理。
林锋站起身，走到洞口。
晚风吹来，带着秋夜的凉意，也带着远处河水的湿气。
今晚，又是一场博弈。
而这一次，他知道了对手的底牌。
该出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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