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凌晨,四点。
黑石岭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头趴伏的巨兽。山风穿过林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周大海趴在一处灌木丛后,用仅存的右手举着望远镜。望远镜是缴获的日制九三式,镜片上沾了露水,他小心地用袖子擦了擦。
视野里,黑石岭隧道口隐约可见。两个钢筋混凝土的碉堡像獠牙一样守在隧道两侧,探照灯的光柱缓慢地扫过铁道和两侧山坡。铁轨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他娘的,守卫够严实的。”周大海低声啐了一口。
身后传来窸窣声。爆破连副连长孙石头匍匐过来,压低声音:“营长,看清楚了。西边碉堡三个射击口,东边两个。隧道口有沙袋工事,至少一个班的兵力。巡逻队半小时一趟,五个人,带一挺轻机枪。”
“隧道里面呢?”
“进不去。”孙石头摇头,“洞口有铁门,锁着的。听里面动静,应该有驻军,但人数不详。”
周大海放下望远镜,在脑子里快速计算。
这次带来的一营有二百四十人,加上爆破连的一个排,总共不到三百。而根据侦察,隧道守军至少一个连,还有坚固工事。强攻肯定不行,伤亡太大,时间也不够。
只能智取。
“石头,你看那。”周大海指向隧道上方,“山体滑坡过,看见没?那一大片裸岩。”
孙石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隧道上方约五十米处,确实有一大片山体裸露,岩石嶙峋,几棵小树斜挂着。
“您的意思是……”
“炸山。”周大海眼中闪过一丝狠劲,“把那一块炸下来,直接把隧道埋了。比炸隧道本身省炸药,效果还更好。”
孙石头眼睛一亮:“对啊!隧道是钢筋混凝土,炸起来费劲。炸山体就简单多了,只要计算好装药点,引发塌方……”
“但有两个问题。”周大海打断他,“第一,怎么把炸药运上去?那片裸岩陡得很,背着炸药爬,容易被发现。第二,引爆时机。咱们得确保爆炸的时候,没有火车在隧道里——否则就是几百条人命。”
“炸药可以分段带。”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两人转头,看见新兵王小虎不知什么时候爬过来了。这小家伙才十七岁,河北人,是这次培训班的第一批学员之一,被周大海特意带出来“见见世面”。
“小兔崽子,谁让你过来的?”周大海瞪眼。
“我……我想说个办法。”王小虎缩了缩脖子,但眼睛亮晶晶的,“营长,我在老家采过药。那种陡坡,人可以空手爬,用绳子把炸药一包一包吊上去。夜里干,穿深色衣服,不容易被发现。”
周大海和孙石头对视一眼。
“继续说。”
“至于引爆时机……”王小虎想了想,“咱们可以派人在铁路两头远处盯着。有火车来,就发信号。等火车过了隧道再炸。”
孙石头乐了:“行啊小子,脑子挺灵光。”
周大海却没笑。他盯着王小虎:“你知道如果失手会怎么样吗?如果炸药在半路掉了,如果引爆早了,如果被敌人发现——咱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王小虎的脸色白了白,但咬着牙:“我知道。但……但胡连长上课时说过,爆破最重要的是计算和胆量。计算咱们有,胆量……咱们也有!”
周大海看了他几秒,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那只仅存的右手。
“有种。”他说,“但光有胆量不够。石头,制定详细方案。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明天天亮前,我要看到每个步骤、每个人、每分钟的安排。”
“是!”
“小虎。”
“在!”
“你跟着石头,给他当助手。把你的想法都写下来,画出来。”
“是!”王小虎的声音有点发颤,但透着兴奋。
黎明渐起,天边泛起鱼肚白。周大海带着人悄悄后撤,回到三公里外的临时隐蔽点。
那是一片密林深处,战士们用树枝和雨布搭起了简易帐篷。没有生火,所有人吃的是冷硬的炒面和腌萝卜。
周大海蹲在一棵大树下,摊开地图。孙石头和王小虎蹲在旁边,用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炸点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孙石头用铅笔点着草图上那片裸岩,“三个点,呈三角形。每个点放二十公斤黄色炸药,用导火索引爆。三个点同时炸,保证塌方量足够。”
“导火索长度怎么算?”王小虎问。
“从炸点到引爆位置,大概一百五十米。导火索燃烧速度每秒一厘米,那就是……两小时三十分钟。”孙石头算了算,“太长了,容易出意外。得用电气雷管。”
“咱们有吗?”
“有,但不多。”孙石头看向周大海,“营长,电气雷管只有六个,得省着用。”
周大海盯着地图:“用三个。三个炸点,每个点一个电气雷管,串联。起爆器放在……这里。”他指向裸岩下方一处凹地,“这里视野好,能看见隧道口,也隐蔽。”
“那引爆的人……”
“我去。”周大海说。
孙石头和王小虎同时抬头。
“营长,这太危险了!您……”
“我是营长,我说了算。”周大海打断他,“引爆是关键,不能出差错。你们负责运炸药、埋炸药。我负责引爆。”
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再说,我就一只手,爬坡运炸药不方便。引爆按按钮,一只手够了。”
孙石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点头。
“运炸药怎么运?”周大海问回正题。
王小虎拿出一张新画的草图:“我想过了。分三组,每组八个人。第一组先爬上去,带绳索和固定工具。到了预定位置,把绳索固定好,垂下来。第二组把炸药绑在绳索上,一组一组吊上去。第三组负责警戒和掩护。”
“时间呢?”
“今晚十点开始行动。第一组爬上去要一个小时,固定绳索半个小时。吊运炸药两个小时。埋设炸药和连接雷管一个小时。总共……四个半小时。凌晨三点前能完成。”
“也就是说,凌晨三点,一切就绪。”周大海看了看怀表,“然后就是等。等天亮,等火车过——或者等没有火车,直接炸。”
“如果一直有火车呢?”王小虎问。
“那就等到晚上。”周大海说,“总部给的时限是二十七号,今天是十九号,咱们有时间。但也不能拖太久,拖久了容易暴露。”
方案大致确定。孙石头和王小虎开始细化每个步骤,分配人员。周大海则走出帐篷,巡视隐蔽点。
战士们三三两两地休息着。有人擦拭武器,有人检查装备,有人闭目养神。看见周大海过来,都站起身。
“坐,都坐。”周大海摆摆手,“吃过了?”
“吃过了营长。”一个老兵笑着,“就是这炒面太干,噎得慌。”
“噎就多喝口水。”周大海在他身边坐下,“晚上有硬仗,吃饱了才有力气。”
“营长,咱们这次……能成吗?”旁边一个年轻战士问,脸上带着紧张。
周大海看了他一眼。这孩子看起来不比王小虎大多少,嘴唇上绒毛还没褪干净。
“怕了?”
“不……不是怕。”年轻战士脸红了,“就是……就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
“谁都有第一次。”周大海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枪都拿不稳。看见鬼子冲过来,腿肚子直转筋。”
战士们低声笑起来。
“那后来呢?”年轻战士问。
“后来?”周大海望向远处的山林,“后来就想着,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得活着,活着才能多杀几个鬼子。”
他顿了顿:“再后来,就不想那么多了。上了战场,该开枪开枪,该拼命拼命。怕死没用,越怕死,死得越快。”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这次任务很重要。”周大海继续说,“炸了隧道,城里的敌人就断粮了。他们断粮,咱们主力攻城就少死很多人。所以咱们这儿三百人,可能救的是三千人、三万人的命。”
他站起来:“都休息好。晚上,看咱们的。”
傍晚时分,侦察兵带回消息:铁路运行表摸清了。
每天经过黑石岭隧道的火车有五趟。三趟货运,两趟客运。最早的一趟是早晨六点十分,从沈阳方向来的混合列车。最晚的一趟是晚上八点半,从长春方向去的货车。
“也就是说,凌晨三点到六点,三个小时窗口期,没有火车。”周大海看着侦察兵画出的时刻表,“就这个时间炸。”
“但万一有临时军列……”孙石头担心。
“所以得有人盯着两头。”周大海说,“派四个小组,每组两个人,带望远镜和信号枪。铁路两头各五公里处潜伏,有火车来,就打红色信号弹。咱们看见信号弹,就暂停行动。”
“信号弹会不会暴露咱们?”
“用缴获的日式信号枪,敌人看见,还以为是他们自己的联络信号。”周大海说,“这个险得冒。”
夜幕降临。
晚上九点,部队开始向隧道方向运动。三百人分三路,悄无声息地穿过山林。没有火光,没有声响,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枝叶的沙沙声。
王小虎跟在孙石头身后,背上背着二十公斤的炸药包。包很沉,压得他腰都弯了,但他咬牙挺着。汗水从额头流下,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他也不敢擦。
前面传来压低的声音:“停。”
所有人蹲下。
周大海匍匐到前面,举起望远镜。隧道口的探照灯依然在扫射,但频率明显慢了。碉堡的射击口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
“换班时间。”他低声判断,“凌晨十二点,守卫最松懈的时候。按计划行动。”
十点整。
第一组八个人开始爬山。他们都是精选出来的,身材瘦小,动作灵活。没带武器,只带了绳索、岩钉和锤子。黑色衣服在夜色中几乎隐形。
王小虎趴在下面,心跳如鼓。他能听见岩钉敲进石缝的轻微叮当声,听见绳索摩擦的声音。每一声都让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上面传来三声布谷鸟叫——约定的信号,表示绳索固定好了。
第二组开始行动。王小虎就在这一组。他把炸药包绑在绳索上,看着它被一点一点拉上去。一包,两包,三包……炸药包在夜空中晃晃悠悠地上升,像诡异的灯笼。
突然,隧道口的探照灯扫了过来!
王小虎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死死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土。灯光从头顶掠过,几秒钟后,移开了。
“继续。”孙石头压低声音。
吊运工作持续了两个小时。凌晨一点,所有炸药都运上去了。第三组开始上去埋设炸药、安装雷管。
周大海带着起爆器,爬到预定引爆位置。那是一处天然凹地,前面有块大石头挡着,后面是密林。从这里看出去,隧道口清晰可见。
他趴在那里,右手握着起爆手柄。手柄冰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凌晨两点半。孙石头爬下来,低声道:“营长,都准备好了。三个炸点,每个二十公斤黄色炸药,电气雷管串联,线路检查了三遍,没问题。”
周大海点点头:“警戒组有信号吗?”
“没有。两头都没火车。”
“好。”周大海看了看怀表,“三点整,准时引爆。”
最后的半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王小虎趴在周大海旁边,眼睛死死盯着隧道口。他的呼吸急促,手在发抖。
“怕了?”周大海问,声音很轻。
“有……有点。”
“正常。”周大海说,“我也怕。”
王小虎惊讶地转头看他。
“每次按按钮之前,都怕。”周大海盯着隧道口,“怕炸不响,怕炸早了,怕炸晚了,怕伤了自己人……但该按的时候,还得按。”
他顿了顿:“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因为咱们是兵。”周大海说,“兵的天职,就是完成命令。命令让炸隧道,那就得炸。至于怕不怕……炸完了再怕。”
王小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怀表的指针走向三点。
周大海深吸一口气,右手拇指按在起爆按钮上。
“三、二、一……”
按下。
起初什么声音都没有。
然后,远处的山体内部传来沉闷的轰鸣,像大地在打嗝。紧接着,整片裸岩开始颤抖、开裂、崩塌!
巨石滚落,泥土倾泻,树木被连根拔起!巨大的塌方体顺着山坡咆哮而下,直扑隧道口!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山谷间回荡。隧道口瞬间被成千上万吨土石掩埋,两个碉堡像玩具一样被推倒、掩埋。烟尘冲天而起,在月光下形成巨大的蘑菇云。
成功了。
王小虎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嘴巴张得老大。
周大海收起起爆器,独眼里没有任何喜悦,只有疲惫和如释重负。
“撤。”他简洁地说。
部队开始迅速撤离。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有条不紊的撤退。每个人都知道,爆炸声会引来敌人,必须尽快离开。
他们穿过山林,向东撤离。身后,黑石岭方向传来隐约的警报声和枪声——敌人被惊动了。
但已经晚了。
隧道被彻底掩埋,没有十天半个月,休想挖通。
黎明时分,部队回到更深山的隐蔽点。清点人数,一个不少。
周大海坐在一块石头上,用独臂卷了支烟。孙石头给他点上。
“营长,干得漂亮。”孙石头咧嘴笑。
周大海吐了口烟圈,没说话。他看向远处,天边已经泛白。
王小虎走过来,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报告营长!任务完成了!”
周大海看着他,突然问:“还怕吗?”
王小虎愣了愣,然后用力摇头:“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咱们做到了。”王小虎眼睛发亮,“咱们真的把隧道炸了!敌人再也用不了这条铁路了!”
周大海笑了——很少见的,发自内心的笑。
“对,咱们做到了。”他说,“但记住,这只是开始。铁路不止这一条,桥不止这一座。咱们要做的,还多着呢。”
他站起身,看向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
“休息四个小时。然后继续写教材——把今天的过程,每一步、每一个细节,都写下来。将来教给更多的人。”
“是!”
阳光洒在山林间,照亮了战士们疲惫但坚毅的脸。
铁轨的惊雷已经炸响。
而更多的雷霆,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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