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渊的身影化作那道刺眼的冰蓝流光,彻底消失在巨大的月轮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枫林间弥漫的、冰火交织后特有的焦糊与寒霜混杂的气息,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凤弥僵立在燃烧的枫树之上,赤红神袍在夜风中寂寥地飘动。
金瞳中的烈焰似乎随着许渊的离去而骤然熄灭,只剩下一片空茫的、被抽离了所有情绪的灰烬。
她就那样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战场余烬中的神像。
临昭无声叹息,抬手一招,将悬浮在半空、如同被遗弃祭品般的天玟琴与伏魔珠纳入掌中。
温润的琴身触手冰凉,伏魔珠内那丝属于凤弥的微弱真炎仍在跳动,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他走到树下,将两件神器轻轻递向凤弥。
“小凤弥,”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如同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别和他一般见识。许渊那家伙…就是个万年不化的冰疙瘩,又臭又硬,就知道惹人生气。”
他顿了顿,银灰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语气却带着哄劝的意味:“别气坏了身子。你且看着,总有让他肠子都悔青的那一天!”
临昭的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惊醒了凝固的凤弥。
她眼睫微颤,空茫的金瞳缓缓聚焦,落在临昭手中的旧物上。
那灼热逼人的气势仿佛瞬间被抽空,只余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倦怠的平静。
“没事的,临昭。”
她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焚天煮海的质问从未发生。
她伸出手,并非接过,而是指尖轻轻点在天玟琴上。
嗡——
琴身微不可察地一震,赤色的纹路仿佛被唤醒,流淌过微弱的光华。
下一刻,在临昭惊讶的目光中,天玟琴形态迅速变化、收缩、凝练,化作一只精巧绝伦的樱花手镯,花瓣层叠,蕊心处一点赤芒流转,如同凝固的火焰。
凤弥将它随意地套在了自己纤细的手腕上,赤色与皓腕相映,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与孤绝。
随即,她指尖又拂过伏魔珠。
墨红色的珠子光华内敛,温顺地化作一道流光,缠绕在她修长的颈项间,化作一条样式古朴、坠着暗红宝珠的项链,紧贴着锁骨下方,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也似一颗凝固的心。
她动作流畅,神态淡漠,仿佛只是处理了两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临昭看着她手腕的樱花镯与颈间的暗红珠链,心中五味杂陈。
这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藏着多少强压下的翻涌情绪?
“凤弥,”
临昭斟酌着开口,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她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波动,“我觉得…许渊方才前来,恐怕并非仅仅是为了归还这两件东西。”
他意有所指。
“呵。”
凤弥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樱花镯。
金瞳望向许渊消失的夜空,那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月华。
“我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无非是我手中的赤羽弓罢了。”
临昭默然。
是的,这才是许渊最终的目的。
归还旧物,更像是一种……
姿态?
一种试图缓和气氛、或者说,一种带着神尊傲慢的“等价交换”的前奏?
他深知凤弥的骄傲,也明白许渊那冰封思维下的笨拙算计。
凤弥微微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也照亮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被强行压抑的锐利锋芒。
“方才,是我有些激动了。”
她坦然承认,语气却平静无波,“看见他,想起‘怡鸢’的过往,难免失态。”
她甚至承认了自己的“故意”——
故意用最尖锐的话语去刺他,去撕开那层冰冷的伪装。
但紧接着,她眉宇间那份属于“凤弥神尊”的、不容置疑的高傲与决绝再次凝聚,如同重新淬火的利刃:
“不过,他想得到本尊手中的赤羽弓?”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休想。”
这“休想”二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是宣告,也是她划下的底线。
临昭看着她重新挺直的脊背和眼中燃烧的、比之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坚定的火焰,知道劝慰已无意义。
他轻轻点头:“行吧。”
目光扫过她手腕和颈间的饰物,最终落在她脸上,带着兄长般的关切,“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妖界的风露重,莫要伤了…身子。”
最后两个字,他刻意放轻,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小腹。
凤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微微颔首,声音缓和了些许:“好。”
赤色的身影轻盈地跃下枫树,足尖点地,没有激起一丝尘埃。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狼藉的枫林,又抬眸望了望那轮巨大的、冷漠的明月,手腕上的樱花镯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赤芒。
她没有再言,转身,赤红的身影融入枫林深处,如同投入火焰的精灵,消失不见。
临昭独自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乌黑的发丝。
他弯腰,拾起一片被涅盘真炎灼烧了一半、又被玄冰冻结了边缘的枫叶,叶片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凄美的红与白交织的纹路。
他轻轻摩挲着叶片,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呜咽的风里:
“许渊啊许渊…你这一步棋,到底是算对了,还是…彻底走死了?”
(二)
冰蓝流光并未直返天界,而是如一道疲惫的彗星,坠落在寂静的灵山。
山间木屋依旧,只是蒙尘。
屋旁那株古老的樱花树,花期早已过去,只剩下繁茂的绿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如同低沉的叹息。
许渊并未进屋。
他独自立于树下,身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银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天蓝神袍上的纹路也显得格外寂寥。
他微微仰头,目光穿透层叠的枝叶,望向那轮妖界同样可见的、巨大的明月,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空茫的疲惫。
凤弥那字字如刀的话语,仍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你欠我的!欠‘怡鸢’的!欠‘他’的!是活生生的命!是千年情债!是刻骨剜心之痛!”
“你以为——还了这两件死物,你我之间,就能一笔勾销?!”
还有那指向小腹时,眼中焚烧的恨意与绝望的质问:
“神尊大人看到这不该存在的‘孽障’,是觉得碍眼了?想再抹杀一次吗?!”
每一句,都像裹挟着涅盘真炎的利刃,狠狠刺穿他自以为坚固的冰封外壳。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在枫林之中,面对她汹涌的恨意和那微微隆起的、承载着“凌归”最后痕迹的生命时,他看似冷漠的转身,内里是何等的……
狼狈。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翻腾的神力,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些深埋千年的秘密,几乎要……
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并非她所想。
凤弥说的,其实并没有错。
他欠她的,何止两件神器?
他欠的是北海仙君凌归的命,欠的是妖君怡鸢的情,欠的是那段被自己亲手斩断、埋葬的美好时光。
她恨他,恨得理所当然,恨得理直气壮。
按理说,她如此恨他,他应当……
感到一丝解脱?
毕竟,这正是他千年以来步步为营、刻意引导的结果。
将她推远,让她憎恶,让她彻底与“许渊”划清界限。
可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心中没有半分计划得逞的快意,只有如同灵山寒潭般深不见底的……
忧伤?
许渊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樱花树粗糙的树干。
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勉强沉淀。
神界开启在即。
那条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他早已做好了以身祭道、魂飞魄散的最坏打算。
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让凤弥和她腹中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卷入这必死的旋涡!
她们必须远离,必须安全!
如今,凤弥对他恨之入骨,临昭也对他失望疏远……
这局面,虽然并非他最初设想的完美状态,但至少,将他们隔离开了那即将爆发的风暴中心。
这……
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至于那些误解,那些刻骨的恨意……
许渊的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素来不屑于解释,也深知有些真相,一旦出口,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与更深的束缚。
他的道路注定孤绝,他的结局早已写好。
解释,不过是徒增牵挂与软弱的借口。
(若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若有那么一天……再说吧。)
他在心底对自己低语,带着一丝近乎渺茫的希冀,也带着沉重的、不容更改的决心。
然而,许渊千算万算,却终究棋差一招。
他并不知道,凤弥与临昭,早已通过蛛丝马迹,洞悉了他试图独自开启神界、近乎赴死的疯狂计划!
他自以为的“疏远保护”,在他们眼中,恰恰是他决意孤身赴险的铁证!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归还天玟琴与伏魔珠时,以这两件旧物作为“诚意”与“铺垫”,再顺势提出借用赤羽弓的请求。
他深知凤弥的骄傲,也明白强取无益,本想借此机会,哪怕付出巨大代价,也要换得赤羽弓一用。
可凤弥那激烈的反应,那字字泣血的控诉,那指向小腹时绝望的眼神……
彻底打乱了他的步调。
在那汹涌的恨意与悲怆面前,他准备好的说辞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冰封的心防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他几乎是……
落荒而逃。
(看来……得从长计议了。)
许渊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重新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更深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拿到赤羽弓。
夜风穿过樱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收紧,将灵山上的孤影,牢牢缚于宿命的棋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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