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香港大学,沐浴在亚热带初夏湿润的阳光里。
红砖砌成的陆佑堂在绿树掩映下显得庄重典雅,带着浓重的殖民时期建筑风格。
然而今日,这座通常回荡着学术讨论的建筑内,气氛却有些不同。
座谈会定在下午两点。
还不到一点半,陆佑堂外的石阶上、走廊里,就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除了戴着眼镜、夹着书本的学生,更多是穿着长衫或西装、神色肃然的文化界人士,其中不乏几张常在报端出现的面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隐约的焦虑。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远处林荫道旁。
车内,婉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检查了一下脸上的薄纱——这是司徒美堂安排的,一层素雅的乔其纱,既能模糊面容,又不至于太过突兀。
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暗纹旗袍,外罩浅灰色针织开衫,朴素而得体。膝盖上放着精心准备的讲稿,已经被她翻得微微卷边。
前排副驾驶座上,赵铁锤一身深灰色短打,像个沉默的随从,但锐利的目光透过车窗,不断扫视着四周。
他能轻易分辨出人群中哪些是普通学生,哪些是司徒美堂安排的洪门兄弟(他们以各种身份混迹其间),还有……几个行迹略显可疑、目光过于游移的身影。
驾驶座上,小野寺樱也换上了素净的旗袍,头发挽起,紧张地握着方向盘。
她今天的角色是婉容的“表妹”兼陪同。
“容姑娘,时间差不多了。”赵铁锤回头,声音压得很低,
“记住,按稿子说,不急不缓。若有突发状况,什么都别管,立刻跟樱子往预定的后门走,我们在那里有接应。”
婉容点点头,手指收紧,又松开。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但出乎意料地,并不全是害怕,还有一种即将登台、将要直面听众的使命感。“我明白,赵大哥。”
就在他们准备下车时,一辆插着日本领事馆小旗的黑色轿车缓缓驶过,在不远处的车位停下。
岩里次郎带着一名助手模样的年轻人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西装,脸上带着惯有的、矜持而疏离的微笑,径直走向陆佑堂正门。
赵铁锤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妈的,小鬼子还真敢来。”
“意料之中。”婉容反而平静了些,“他不来,才奇怪。”
两点整,陆佑堂内座无虚席,连走廊都站满了人。
主席台上,白发苍苍的“中华文化艺术促进会”会长做了简短开场白,痛陈国难,呼吁文化界人士以笔为枪,唤醒民众。随后,几位颇有名气的作家、报人依次发言,或激昂,或沉痛,会场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婉容被安排在中间偏后的位置。
当司仪报出“下面,有请近日在《华侨日报》发表《北望随笔》、引发诸多共鸣的‘江上客’先生……的代表,江女士”时,会场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目光投向这位戴着面纱、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
婉容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讲台。灯光有些刺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张或好奇、或期待、或审视的脸。
她心跳如擂鼓,但当她站定,目光扫过台下,看到远处角落赵铁锤沉稳的身影,和前排小野寺樱鼓励的眼神时,奇异地镇定了下来。
她没有完全照念讲稿。开篇几句客套后,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清越而带着一种内在的力度:
“……方才诸位先生所言,慷慨悲歌,令人动容。小女子不才,笔力浅薄,唯寄情于故纸山水之间,偶有所感,录于笔端,蒙《华侨日报》不弃,得以刊载,已属侥幸。今日登台,非敢言教,唯愿将心中一点愚见,与诸位分享。”
她顿了顿,面纱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北方。
“‘江上客’之谓,源于漂泊。然此漂泊,非个人之无根,实乃时代之悲鸣。吾辈文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岂独风花雪月,吟咏性情耶?当此山河破碎、金瓯残缺之际,铁蹄踏处,烽烟蔽日,我千万同胞流离失所,血泪成河。”
“每一支笔,纵不能化为投枪匕首,至少应成为一面镜子,照见这血与火的时代;成为一声呐喊,唤醒这沉睡或麻木的灵魂;成为一缕微光,为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们,照见一寸前路。”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字字清晰,蕴含着深沉的情感力量。台下鸦雀无声,许多人凝神静听。
“文章之道,贵在真诚。为苦难而歌哭,为不平而呐喊,为希望而书写,此乃文人之本分,亦是我辈身处此时代,无可推卸之责任。或许,一篇文章,不足以御敌于国门之外;或许,几声呐喊,不足以唤醒所有沉睡之人。”
“但萤火虽微,汇聚可成星河;跬步虽小,不息终至千里。今日在座诸位,皆是香江文化之菁英,青年之翘楚。”
“愿吾辈共勉,以手中之笔,心中之火,为这多难之祖国,为这挣扎之民族,尽一份心力,发一分光热。纵前路荆棘,纵风雨如晦,此心此志,九死未悔。”
话音落下,会场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许多年轻学生激动地站了起来。婉容的发言,没有直接的政治口号,却将家国情怀与文人责任讲得透彻而感人,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岩里次郎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微微闪烁。他轻轻鼓着掌,对身旁的助手低声用日语说:“很会讲话。情感充沛,立场鲜明,却又难以抓住具体的把柄。这个‘江上客’,不简单。”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后排、记者模样的人突然举手,在得到允许后起身提问,语气带着刻意的“好奇”:
“江女士讲得非常好。不过,我有个疑问。您反复强调文人的责任是反映时代、唤醒民众,那么对于目前国内……不同的抗战主张和力量,您个人更倾向于哪一种呢?或者说,您认为哪种方式才能真正救国?”
问题很刁钻,直接涉及政治立场,是个陷阱。
会场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婉容。赵铁锤在角落绷紧了肌肉,小野寺樱捏紧了手心。
婉容面纱下的唇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思考,然后平静地开口:
“这位先生的问题很大,小女子见识浅陋,不敢妄言国家大政。我只知道,作为一个中国人,面对外侮入侵,山河沦丧,首要的、唯一正确的立场,便是抵抗,便是救国。至于具体路径方法,当由掌握更多信息、肩负更大责任的贤达之士去抉择。”
“而文人的责任,在于凝聚这种救亡图存的共识,在于揭露阻碍这种共识形成的阴谋与谎言,在于记录下这片土地上不屈的脊梁和英勇的抗争。我相信,只要四万万同胞同心同德,任何试图灭亡中国的痴心妄想,都注定会失败。”
她巧妙地将问题从“倾向谁”转移到了“抵抗外侮”这个最大公约数上,既表明了立场,又回避了具体的政治派别之争,回答得滴水不漏。
提问的记者还想再问,主持人已经适时地接过话头,感谢婉容的发言,请下一位嘉宾上台。
岩里次郎的助手低声问:“要不要再安排人……”
“不必了。”岩里次郎轻轻摇头,站起身,“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走。”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正在台下走去的婉容,转身离开了会场。
座谈会在之后又进行了约一小时才结束。婉容在赵铁锤和小野寺樱的护送下,从预先安排好的侧门迅速离开,坐上等候的汽车,安然返回半山别墅。
一路上,赵铁锤咧着嘴笑:“容姑娘,讲得太好了!没丢份!那几个想找茬的,屁都没放出来!”
小野寺樱也激动得脸颊泛红:“容姐姐,你在台上,好像会发光一样!”
婉容靠在座椅上,摘下薄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过后,是一种畅快和充实感。她的声音,真的被许多人听到了。
……
同一时间,湾仔那家老字号凉茶铺。
铺面狭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二十四味凉茶苦涩的草药味。张宗兴坐在最里面一张小桌旁,面前放着一碗喝了一半的凉茶。他穿着普通的灰布长衫,戴着顶旧礼帽,帽檐压低,像一个等待苦力活计的闲人。
他的目光,每隔几秒,就看似无意地扫过柜台。
午时三刻已过。柜台靠右的位置,原本倒扣着的几个青花瓷碗中,有一个被翻了过来,碗底朝上,静静放置。
信号出现了。
张宗兴没有立刻行动。他慢吞吞地喝完剩下的凉茶,又坐了片刻,才起身,走到柜台前付钱。付钱时,他的手指似乎不经意地拂过那个碗底朝上的瓷碗边缘。
指尖传来极其轻微的、非瓷器本身所有的凸起感——一张卷成细条的、近乎透明的薄纸,被巧妙地粘在碗底外侧边缘。
他面色如常,接过找零,转身走出凉茶铺,很快汇入湾午嘈杂的人流。
走出两条街,在一个僻静的巷口,他借着点烟的姿势,迅速将指间夹带的纸卷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极小、却笔力遒劲的字:
“三日后,午时,荷李活道‘文武庙’,香炉左三柱香。”
没有落款。
张宗兴将纸条凑近烟头,看着它化为灰烬,被巷风吹散。
第一次实质性的接触,地点约在了香火鼎盛的庙宇。闹中取静,人多眼杂反而成了掩护。
他抬头望了望香港岛上空那方被高楼切割出的狭窄蓝天。
北方的路,终于显出了一道具体的门缝。
而几乎在他离开凉茶铺的同时,隔街二楼一间茶室的雅座里,岩里次郎收回了望远镜。他刚才清楚地看到了张宗兴在柜台前那个细微的动作。
“去查查那个人。”他对身后的助手吩咐,“还有,查查‘文武庙’,三日后有什么特别。”
棋局之上,落子无声,但敏锐的棋手,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港大的余音尚未散去,新的暗涌已在香港的街巷间悄然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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