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华商行的生意,以一种谨慎而缓慢的速度铺展开来。
凭着杜月笙和司徒美堂的人脉,头几单货运生意做得四平八稳,利润不高,但账面上有了流水,商行的“壳”看起来更像样了些。
张宗兴每日坐在隔间里,处理着看似繁琐的票据和合同,心思却有一大半飘在别处。
腿伤愈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和阴雨天隐约的酸胀。这反而让他更能沉下心来,像一头在暗处舔舐伤口、观察环境的猎豹。
婉容以“江上客”为笔名,又在《华侨日报》副刊发表了两篇随笔。
文风依旧含蓄蕴藉,借古讽今的笔法愈发纯熟,在文化圈内悄然积累起一些名声。那位林编辑对这位神秘的“江上客”推崇备至,几次来信约稿,语气一次比一次热切。
婉容在兴奋之余,也听从苏婉清的安排,将文稿先送商行“过目”,由张宗兴和阿明把关,剔除了可能过于直露的辞句。
这日午后,
商行里颇为安静。
阿明外出与码头仓库的管理员“联络感情”,苏婉清去中环的洋行处理一批进口轮胎的关税文件。
张宗兴独自坐在里间,手里拿着的不是商业文件,而是一份辗转送达的、用特殊药水显影后的密信。
信是司徒美堂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南洋渠道送来的,源头指向北方。
信的内容不长,措辞谨慎,但意思明确:
对张宗兴在上海及撤离过程中的作为“有所闻”,对其“抗日之志”表示“敬意”,并隐晦询问其“今后之志趣与打算”,末了,附上了一个在香港可用的、极其简易的联络方式——湾仔某家老字号凉茶铺,每日午时三刻,柜台上会多放一个特定的青花瓷碗,碗底朝上。
这是一封来自延安的、极其初步的接触信。
张宗兴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摩挲,纸张粗糙的触感传来。他知道这封信的分量。六哥张学良最后的指点言犹在耳,而这条路,此刻就以一种真实而危险的方式,摊开在他面前。
选择接受接触,意味着将团队引入一条与之前全然不同的轨道,更纯粹,也更艰险。意味着彻底站在蒋介石和戴笠的对立面,甚至可能面临昔日某些“盟友”的侧目。更意味着,他们这群背景复杂的人,需要得到一种全新的、严苛的信任。
但这条路,也是真正能将他所知的“历史大势”与个人抗争相结合的道路,是六哥寄托希望的道路,或许,也是能让婉容的笔、赵铁锤的刀、所有跟着他出生入死兄弟的热血,找到最终归宿的道路。
风险与机遇,皆系于此。
他沉思良久,最终将信纸凑近桌上的台灯灯罩,看着它在高温下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然后,他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笺,拿起毛笔,蘸了墨,却久久没有落下。
如何回复?回复什么?
……
与此同时,半山别墅内,婉容却面临着另一场“考验”。
小野寺樱拿着一份烫金的请柬,急匆匆地找到正在书房默写古诗静心的婉容。“容姐姐,你看这个!”
请柬来自香港“中华文化艺术促进会”,邀请“江上客”先生(或女士)出席本周六下午于香港大学陆佑堂举行的“国难与文艺”座谈会,并“不吝赐教”。落款是会长,一位在文化界颇有声望的宿儒。
“他们……他们怎么知道‘江上客’住在这里?”婉容有些慌乱。她的身份和住址,按道理只有杜月笙、张宗兴等极少数人知道。
“送请柬的人说,是林编辑推荐的地址。”小野寺樱分析道,“林编辑是杜先生的人,应该可靠。他可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能让‘江上客’真正走到台前,扩大影响力。”
影响力……婉容看着那精致的请柬,心中矛盾。她渴望自己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渴望用笔真正做些事情。但走到台前,意味着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其中很可能就隐藏着危险。她想起张宗兴和苏婉清反复的叮嘱:安全第一。
“我得问问张先生。”婉容压下心中的波动,说道。
“苏小姐刚才来电话,说张先生在商行有事,晚些回来。”小野寺樱看了看座钟,“不过,赵大哥和司徒老先生约了下午在油麻地的茶楼见面,说是要谈码头工人里洪门兄弟的事情。容姐姐,你要不要……先问问司徒老先生的意思?他对香港地面熟。”
婉容想了想,觉得有理。司徒美堂是长辈,见多识广,他的意见很重要。
下午,油麻地一间喧闹的旧式茶楼二楼雅座。
司徒美堂听完婉容的讲述,慢悠悠地呷着普洱,没有立刻回答。赵铁锤坐在一旁,伤势已无大碍,只是眉宇间那股悍勇之气收敛了不少,听着婉容的话,眉头微微皱着。
“容姑娘,”司徒美堂放下茶杯,声音洪亮,“你想去吗?”
婉容坦诚道:“想,又怕。想的是能当面向更多人说话,怕的是……惹来麻烦。”
“麻烦是一定会有的。”司徒美堂直言不讳,“‘江上客’的文章,老夫也看了。笔锋藏针,情怀激荡,有心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伤春悲秋。日本人,军统,甚至港英政府里某些对华态度暧昧的人,都可能盯上你。你一去,就等于从暗处走到了明处。”
婉容的心微微一沉。
“但是,”司徒美堂话锋一转,
“躲在暗处,文章的力量终究有限。笔杆子要真正成为武器,就得让人看见握笔的手,听见执笔人的声音。这个座谈会,来的多是文化教育界人士,学生也多,正是播种的好地方。而且,在香港,英国人的眼皮底下,他们做事多少要讲点‘文明’规矩,不像在上海或华北那般肆无忌惮。”
他看向婉容,目光如电:“关键在于,你怎么去,以什么身份去,说什么话。还有,我们怎么护着你去。”
赵铁锤插话道:“司徒前辈,您的意思是……可以去,但得安排周全?”
“是这个理。”司徒美堂点头,
“容姑娘可以戴上面纱,或者用宽檐帽稍作遮挡,自称是‘江上客’先生的亲属或代言人,代读文稿。话要说得巧妙,既表明立场,又不授人以柄。至于安全……”
他看向赵铁锤,
“铁锤,你伤好了,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到时候,你带两个信得过的洪门兄弟,扮作随从或者茶楼伙计,贴身护着。我再安排些人在外围。港大地形我熟,有几个地方便于观察和撤离。”
赵铁锤立刻挺直腰板:“司徒前辈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一根头发都少不了容姑娘的!”他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安静坐着的小野寺樱,补充道,“樱子懂护理,心细,也能陪着。”
小野寺樱用力点头,眼神坚定。
婉容看着眼前这两位为了她的安全尽心筹划的长辈和同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勇气。之前的怯意消散了不少。“谢谢司徒前辈,谢谢赵大哥,樱子。那……等张先生回来,我再问过他的意思。”
“宗兴那边,我去说。”司徒美堂大手一挥,
“他小子现在心思重,但这事关乎容姑娘的志向和安全,他不会阻拦,只会把安排做得更周密。容姑娘,你回去准备一下讲话的稿子,记住,绵里藏针,分寸是关键。”
离开茶楼时,油麻地街头已是华灯初上。拥挤的骑楼下,各式摊档散发出食物混杂的气味,人声鼎沸。
赵铁锤和小野寺樱一左一右护着婉容,穿梭在人流中。赵铁锤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偶尔与某些角落里的眼神交汇,微微点头——那是司徒美堂预先布下的眼线。
这种被严密保护的感觉,让婉容既感到安心,又更深切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笔杆的重量。她不再是那个深宫里身不由己的婉容,也不再是仅仅被张宗兴庇护的“郭女士”。她是“江上客”,她的文字正在走出去,她也将要走出去。
……
夜幕降临,振华商行里间还亮着灯。
张宗兴终于落笔,在信笺上写下了简短的回函。没有直接答复北方的询问,而是以“南洋归侨陈振华”的口吻,谈及对时局的忧虑和对
“真正抗日力量”的向往,并提到“近读《华侨日报》‘江上客’先生文章,深有共鸣”,隐晦地将“江上客”这个正在香港发声的符号,与自己(或者说“陈振华”)的立场联系了起来。最后,他表示“愿为御侮尽绵薄,然江湖漂泊,根底浅薄,尚需观摩学习”,既表达了倾向,又留下了余地和观察空间。
这是一个谨慎的、试探性的回应。他将信纸仔细封好,交给了晚上才回来的苏婉清,嘱咐她通过司徒美堂的南洋渠道寄出。
苏婉清接过信,没有多问,只是点头应下。她随即汇报了另一件事:
“张先生,日本领事馆那边有动静。岩里次郎通过关系,向报业公会施压,要求加强对文艺副刊内容的‘审慎’,特别提及要警惕‘煽动性’和‘影射时政’的稿件。林编辑偷偷递话,说压力不小,但他会尽量顶住。”
张宗兴眼神一冷。看来,婉容的文章确实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
“另外,”苏婉清继续道,“杜先生传来消息,军统香港站那个王站长,最近和日本领事馆的一个商务秘书走得有些近,一起吃过两次饭,地点都很隐秘。”
张宗兴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戴笠和影佐在上海的合作,看来在香港也有了苗头。这可不是好消息。
“知道了。”他沉声道,“告诉杜大哥,我们这边会加倍小心。‘振华’的生意,近期只做最干净、手续最齐全的,绝不给人留下把柄。”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无形的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北方的橄榄枝,香港的发言台,暗处敌人的勾结……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盘愈发复杂的棋局。
而此刻,司徒美堂的电话正好打到商行,向他说明了婉容收到请柬以及他们初步商议的结果。
张宗兴握着话筒,沉默地听着。听到司徒美堂周全的安排和赵铁锤的主动请缨,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司徒前辈考虑得周全。”他最终说道,“容姑娘……她想去,就让她去。笔既然已经拿起来了,总要面对读者。铁锤负责近身,外围的布置,还有与港大方面的沟通,就劳烦前辈和杜大哥多费心。稿子……让她先写,写好了拿来,我们一起斟酌。”
放下电话,张宗兴走到窗前。湾仔的夜晚灯火迷离,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面倒映着星光与霓虹。
婉容即将走向前台。而他自己,也刚刚向北方发出了试探的信号。
新的战场已经开辟,无论是文是武,是明是暗,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在这座东方之珠的棋局上,继续落子,步步为营。
夜还很长。而斗争,才刚刚换了另一种形式,在这座不眠的城市里,悄然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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