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指挥部设在一个比圣尼古拉村规模稍大、受损也相对较轻的城镇里,占据了一栋原本属于当地政府的建筑。
与前线连队驻地的破败和临时性不同,这里至少维持着一种体制内的、冰冷的秩序。
建筑外墙上的弹坑被粗糙地填补过,门口有卫兵站岗,军车进进出出,传达着一种与战场截然不同的、属于庞大战争机器的中枢神经末梢的忙碌。
艾琳和其他几名同样获准休假的士兵,像被溪流裹挟的泥沙,汇入这座建筑的走廊。这里人来人往,多是些佩戴参谋绶带或后勤标识的军官和文职人员,他们步履匆匆,腋下夹着文件袋,脸上带着处理公务时特有的、专注于事务本身的漠然。
与前线上兵们被泥土、血污和疲惫刻印出的粗粝面孔相比,这里的人们显得过于“干净”了,这种干净,不仅仅指军装,更是指一种精神上的隔阂。
他们被引导到一个挂着“人事与调动”牌子的办公室外等候。长长的木质靠背椅上,坐满了等待办理各种手续的军人,大多沉默着,只有纸张翻动和军官偶尔提高音量呼叫名字的声音打破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墨水、旧木头和消毒水的气味,与前线仓库的汗臭、泥土和腐败气息形成两个世界。
等待是漫长而机械的。艾琳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腰间的伤口在长时间的静止后开始发出沉闷的抗议。她看着前面的人被叫进去,又看着他们拿着盖好章的文件走出来,表情或麻木,或带着一丝解脱。流程高效而无人情味。
“艾琳·洛朗中士!”终于轮到了她。
她起身,走进办公室。里面摆着几张办公桌,后面的军官们低着头,手里的钢笔在文件上飞快地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接待她的是一名中年上尉,脸颊瘦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几乎没有抬起正视她,只是盯着她递过去的文件袋。
“休假批文……火车通行证……身份簿……”他低声念叨着,手指熟练地翻动纸张,检查着印章和日期。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像是在流水线上检验零件。“第243步兵团……四营三连……嗯,手续齐全。”
他从手边的印章盒里拿起一个方形的印章,在印台上用力按了按,然后“啪”、“啪”几声,在艾琳的休假许可和通行证上盖下了新的、清晰的蓝色戳记。那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好了,洛朗中士。”他将文件递还给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报告天气,“你已正式从‘战斗人员’转为‘休假人员’。为期六天,不包括路途,请务必准时归队,逾期将按逃兵处理。”
他挥了挥手,示意下一位。
艾琳接过文件。那新鲜的蓝色印章还带着一丝湿润的凉意。就这么简单?几次盖章,几行字,她就不再是那个需要在泥泞中匍匐、在弹雨下冲锋的战斗人员了?这种身份的转换,轻易得让人心慌。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被贴上标签、更改了目的地的军用物资,从一个名为“前线”的仓库,被调度到另一个名为“后方”的临时存放点。
整个过程,那位上尉没有看她第二眼,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文件和流程,而没有活生生的、刚从地狱归来的士兵。
离开师部大楼,外面停着负责将他们带往火车的士官。
走了一会,在一列火车前,那名士官停下,示意他们上车。
艾琳和别的士兵,就被指向了一列这样的“四十门八”。车厢像一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棺材,侧面的滑动门敞开着,露出里面昏暗、充满稻草碎屑的空间。
车厢内拥挤不堪。先到的士兵们已经蜷缩在肮脏、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尽可能地为后来者腾出一点空间。
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浓烈地混合着汗液、廉价烟草、潮湿的军大衣、稻草腐败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密集人体的酸腐味。车厢地板上满是泥泞和污渍,随着车身的摇晃,身体不可避免地与旁边的人碰撞、摩擦。
艾琳默默地在靠近车厢壁的地方找了一个角落,蜷缩着坐下。身下的稻草硌人,并且潮湿。她将行囊抱在怀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金属车壁,闭上了眼睛。
火车头发出一声巨大的、喷吐蒸汽的嘶鸣,紧接着,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铁轮与铁轨之间刺耳的摩擦声,列车缓缓开动了。
剧烈的摇晃成了常态。身体随着车厢左右摇摆,上下颠簸,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精准地冲击着她腰间的伤处,带来一阵阵闷痛。
她咬紧牙关,忍受着,这物理上的疼痛,某种程度上比内心那片空洞的麻木要好受一些,至少它是真实的,可感知的。
车厢的滑动门没有完全关闭,留下了一道十几厘米宽的缝隙。艾琳将目光投向那道缝隙,投向外面飞速流转的世界。
起初,窗外的景色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战争的面孔。被炮火反复犁过、只剩下焦黑树桩和狰狞弹坑的土地,如同大地的疮疤。扭曲的、锈蚀的铁丝网像废弃的蜘蛛网,缠绕在残破的掩体和障碍物上。
偶尔能看到被遗弃的、烧得只剩下骨架的卡车或火炮,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激烈战斗。废弃的村庄只剩下几堵孤零零的断墙,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髅的眼窝,凝视着这列驶离的火车。
这幅景象,对她而言是“正常”的,是她过去几个月生活的背景板。它的残酷和荒凉,与她内心的废墟奇异地吻合。
然而,随着列车不断向西、向着法国的腹地行驶,外面的场景开始悄然变化。
狰狞的弹坑逐渐减少,最终消失了。焦黑的土地被覆盖着枯黄草茎或冬季作物的田野所取代。虽然许多田野看起来也有些荒芜,管理不善,但它们毕竟是“完整”的。出现了未被摧毁的农舍,烟囱里甚至偶尔会飘出几缕稀薄的、代表“生活”的炊烟。
在一些田野里,她竟然看到了人影——是平民,穿着深色的、不起眼的衣服,在寒冷的空气中缓慢地劳作,或许是正在挖掘残留的土豆,或许是修理篱笆。
有一次,列车经过一个靠近铁路的小村庄,她甚至看到了几个孩子在屋外空地上追逐玩耍,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站在门口,朝孩子们的方向呼喊着什么。
这种“正常”,这种平静的、日常的生活图景,像一道强光,猛地刺入了艾琳被战争阴霾笼罩的视觉神经。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甚至是一丝莫名的恐慌。
这些田野,这些农舍,这些劳作的平民和玩耍的孩子……它们存在着,就在离前线并不算特别遥远的地方。他们似乎生活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一个没有被机枪嘶吼、炮火轰鸣和死亡阴影彻底吞噬的世界。
这怎么可能?当她在讷夫圣瓦斯特的废墟里挣扎,在马恩河的泥泞中目睹同伴被炸成碎片时,这些地方的人们,竟然还在过着一种近乎“常态”的生活?
她感觉自己正在穿越一层无形却坚韧的界限。一边是她刚刚离开的、充满死亡和毁灭的“真实”地狱;另一边,则是这个似乎遗忘了战争、或者至少是将战争推到了远方的、“虚幻”的世界。她从一个极端真实、残酷到令人麻木的所在,正被运往一个仿佛集体失忆的、轻飘飘的领域。这种认知上的割裂感,比车厢的颠簸更让她眩晕。
与她内心的翻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厢里其他士兵情绪的变化。
起初,大家都被疲惫和不适笼罩着,沉默居多。但随着窗外战场景象的彻底消失,被越来越“和平”的乡村风光取代,车厢内的氛围开始悄然解冻,然后迅速升温。
“看那边!妈的,那是头真牛!我多久没看到活的牛了!”一个士兵指着窗外喊道。
“嘿,房子!完整的房子!屋顶上还有瓦!”
“你们闻到没有?好像有烧木头的味道……是农庄吧?”
窃窃私语变成了兴奋的交谈,最后汇成了喧嚣。
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话题围绕着那个即将抵达的、传说中的巴黎。
“我听人说,巴黎的娘们儿跟咱们这儿的可不一样,又白又嫩,身上香喷喷的!”
“别提女人了,老子现在只想喝个烂醉!真正的葡萄酒,不是那种掺了水的马尿!”
“我知道一家咖啡馆,在蒙马特高地旁边,那里的咖啡绝了!还有奶油蛋糕!”
“剧院!听说现在还有演出呢!穿着漂亮裙子的女演员在台上跳舞……”
“找个暖和的房间,睡他个三天三夜!没有哨兵,没有该死的炮击!”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憧憬的光芒,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属于活人的欲望和期待。战争仿佛被暂时抛在了身后,至少在他们的言语中是如此。他们谈论着美食、美酒、女人、舒适的床铺,一切代表着享乐和放松的事物,仿佛这次休假是一次真正的、值得狂欢的解脱。
艾琳沉默地蜷缩在她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车壁,听着这些兴奋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嚣。那些词汇——咖啡馆、女人、美酒、剧院——传入她的耳中,却像某种陌生的外星语言,无法在她的大脑里唤起任何具体的、带有情感色彩的意象。
咖啡馆?她脑海中浮现的,是战壕里用弹药箱搭成的桌子,上面放着凝结了油脂的冷汤。女人?她想到的是索菲,但那面容似乎也有些模糊,被一层硝烟的薄纱隔着;更清晰的是露西尔死前圆睁的、充满恐惧和不解的双眼。美酒?她只记得军用酒壶里那劣质的、用来麻痹神经的液体。舒适的床铺?她身下只有肮脏、潮湿、硌人的稻草。
她无法融入这种即将到来的“快乐”。他们的期待越热烈,她的沉默就越深重。战争的阴影,如同一个无形却坚韧的茧,将她牢牢地包裹在其中,将她与周围这群同样从战场上下来、却似乎能轻易切换模式的同伴们,彻底隔绝开来。
他们是在逃离地狱,奔赴天堂。
而她,只是从一个地狱,被运送至一个陌生的、让她无所适从的异乡。她身体在列车上,灵魂却仿佛遗落在了那片浸满鲜血和痛苦的泥泞之中,无法跟随这飞驰的列车一同前进。
窗外的“正常”世界飞速后退,车厢内的喧嚣持续不断。艾琳闭上了眼睛,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角落的阴影里,独自咀嚼着这份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疏离。这条铁路,对她而言,不是归家之路,而是一条悬浮在现实与虚幻、记忆与当下、死亡与生存之间的、漫长而痛苦的夹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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