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辕固生老先生那充满儒家正义怒火的咆哮,还在那间漏风的学舍里余音绕梁,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之时,在长安城远郊一个名不见经传、连地图上都懒得标注的小村落里,另一种关于秦朝、关于始皇帝的声音,正伴随着旱烟的辛辣气息和槐树的荫凉,缓缓流淌。
这村子,名唤“歇甲屯”,据说最早是秦时在此地驻扎过军队、卸过甲胄的地方,后来慢慢成了村落。名字里就透着一股刀兵入库、马放南山的疲惫与安宁。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是屯子的灵魂。枝叶虬结,亭亭如盖,投下的荫凉能罩住大半个打谷场。树身上满是皴裂的树皮和孩子们刻画的歪歪扭扭的痕迹,像个沉默而宽容的老人,见证着屯子里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此刻,槐荫下最核心的位置,被一位真正的“老人”占据着。
他便是王老倌。具体名字已无人知晓,大家都这么叫。他曾是秦军中的一名普通士卒,参与过惨烈的灭楚之战,腿上至今还留着一道被楚戟划开的、蜈蚣似的疤痕。秦亡后,他又阴差阳错地在汉军中混了几年,最终拖着这条残腿和老迈的身躯,回到了这歇甲屯,靠着几分薄田和偶尔给年轻人讲讲“想当年”度日。
王老倌正盘腿坐在一个磨得光滑的树根疙瘩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那烟锅是黄铜的,油亮油亮,烟杆被摩挲得泛着深红色的光泽。他眯缝着眼,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深深浅浅地布满古铜色的脸庞。他吐出的烟雾缭绕上升,混入槐树叶子缝隙里漏下的光柱中,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仿佛也沉浸在那久远而模糊的记忆里。
他的周围,或坐或蹲,围着七八个半大小子和年轻后生。这些年轻人,生在汉朝,长在相对太平的岁月里,对几十年前那个铁血大秦的了解,多半来自父辈零碎的讲述、市井流言,或者……就像前几天从隔壁村访友归来的耿佑那样,偶尔听到的儒生们的激烈批判。
耿佑此刻也混在人群里。他自从在辕固生那里听了那番疾风骤雨般的控诉后,心里总觉得有些东西梗着,不吐不快,又似乎无法完全认同老先生那黑白分明的论断。他想起屯子里这位经历过两个朝代的老兵王老倌,便撺掇着几个伙伴,一起来听故事。
“王老爹,再给讲讲呗?讲讲您当年打仗的事?那始皇帝……到底是个啥样人?” 一个愣头青后生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宁静。他手里还无意识地搓着一根草茎,眼神里充满了对遥远传奇的好奇。
王老倌没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在他面前形成一团变幻不定的云。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烟雾,穿透了时空,落在了几十年前那烽火连天、旌旗蔽日的战场上。
“始皇帝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烟熏火燎的质感,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从记忆的深井里艰难地打捞上来。“那时候……唉……”
他顿了顿,用烟锅指了指自己的腿:“当兵,苦啊。是真他娘的苦。” 这句话带着最朴实的感慨。
“军法那个严哟,动不动就砍头。” 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比划着,“迟到?砍!喧哗?砍!临阵退缩?那更是全家都得玩完!脑袋砍下来,就挂在营门口的杆子上,一串一串的,乌鸦围着呱呱叫……晚上睡觉都能闻到血腥味。”
年轻人听得缩了缩脖子,仿佛那冰冷的刀锋就悬在头顶。
“但是呢——” 王老倌话锋一转,眯着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那光芒里混杂着恐惧,但似乎……还有一点点别的东西。
“但是,立功了,也是真给啊!” 他的语气加重了些,“砍一个敌人甲士的脑袋,赏爵一级!田一顷,宅九亩!还能得到一个帮你干农活的‘庶子’!那可是实打实的好处,看得见摸得着!”
他用烟锅虚点着眼前这些后生:“不像你们现在,爵位?嘿,没那么金贵喽。那时候,在咱老秦,有爵位,那就是人上人,走路都能带风!咱村里当年有个二狗子,跟我一起当的兵,那小子愣,砍头狠,立了功,得了爵位和田宅,回来可是风光了大半辈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个残酷却“公平”(至少对士兵而言,目标明确)的时代的怀念。那是一种底层士兵用命搏出来的、对上升通道的朴素记忆。
耿佑听着,心里一动。这和辕先生说的似乎不太一样。在辕先生口中,秦法就是吃人的猛兽,但在王老倌这里,这猛兽虽然可怕,却也会吐出实实在在的肉来。
“那……老爹,按您这么说,始皇帝还是个明君了?” 另一个后生疑惑地问。
“放屁!” 王老倌突然提高了声调,把烟锅在树根上用力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说他坏,是真坏!坏到流脓!”
这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年轻人们一愣。
“修长城!” 王老倌的声音带着愤懑,“死了多少人?啊?我们歇甲屯,当年被征去修长城的,前后去了十几个壮劳力!回来的有几个?就他娘的两个!还是残着回来的!我堂兄,多壮实的一条汉子,活活累死冻死在北疆,尸骨都找不回来!那长城,是用人骨头垒起来的!”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想起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乡亲。
“还有那阿房宫!” 他继续控诉,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与痛恨,“跟他娘我们当兵的有个屁关系!纯是糟蹋钱!糟蹋命!听说里面一个柱子,都要几十个人合抱?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搜刮进去,就为了他一个人享受?呸!那不是皇宫,那是阎罗殿!吸人血的阎罗殿!”
他狠狠啐了一口,表达着最直接的憎恶。
现场沉默了下来。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附和着老兵的悲愤。
过了好一会儿,王老倌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他又装了一锅烟,点燃,吧嗒了两口,烟雾再次升起。他的眼神恢复了那种迷离的、望向远方的状态。
“可是呢……” 他又来了个“可是”,这几乎成了他说话的习惯,也恰恰体现了他内心的矛盾。
“可是,这天下,也确实是他娘的老秦人,是始皇帝,带着咱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以前那是什么光景?出门走个几百里,说的话听不懂了,钱不一样了,连车辙的宽度都他娘的不一样!麻烦!真麻烦!”
他指了指脚下的路,又比划着写字的手势:“现在嘛,好歹……走到哪儿,认字(虽然咱认不得几个)、花钱、走路,都一个样儿了。你去趟洛阳,再去趟邯郸,起码道上跑的车,不会因为车辙不对卡住了。这……这玩意儿,你说它没用吧,好像也有点用。”
他表达得有些笨拙,但意思却传达出来了。那种“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带来的潜移默化的便利,即使是一个普通老兵,在几十年后的回顾中,也能模糊地感受到。
耿佑若有所思。辕先生痛斥那种统一是“捆绑”,是“铁笼”,但在这位老卒朴素的感受里,却是一种免去麻烦的“一样”。角度不同,感受竟如此天差地别。
那个最开始提问的愣头青后生,显然被王老倌这左一套右一套的说法给搞糊涂了,他挠了挠头,直接问出了耿佑也想问的问题:
“王老爹,那您这说了半天,又是好又是坏的,您自个儿心里头,到底是恨他呢?还是……念着他点儿好?”
王老倌沉默了。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那双见过太多生死、盛衰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恨,有恐惧,有一丝怀念,有深深的无奈,还有一种认命般的淡然。
良久,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低沉:
“说不清……真说不清。”
“恨他?恨啊!咋能不恨?恨他让咱没了那么多乡亲,恨他让咱们当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恨他后来把天下折腾得民不聊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在看那个早已逝去的、属于他的年轻时代。
“念他?念他啥呢?也许……念的不是他这个人,是念那个时候……那个虽然苦,虽然把命不当命,但好像……好像还有个奔头的时候吧。”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怅惘:“那时候,傻啊,真觉得靠着手里的刀,砍够了几颗脑袋,就能立功受赏,就能光宗耀祖,就能出人头地……现在想想,蠢得很。但那时候,就是这么信的。”
他最后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灰,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底层民众面对巨大历史洪流时的渺小与宿命感:
“他啊,就是天。咱呢,就是这地上的草。他刮风,咱就得倒伏;他下雨,咱就得淋着。是好风还是坏雨,是滋养了咱还是淹死了咱……咱这棵草,说了不算。”
这话语,平淡,却蕴含着无尽的苍凉。
后生们似懂非懂,但都安静了下来。槐树下,只剩下风吹叶子的声音。
耿佑看着王老倌那饱经风霜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这位老兵的回忆,没有辕固生那样的理论高度和道德激情,也没有司马迁那样的全面辩证,它粗糙、矛盾,甚至有些琐碎,却无比真实。它呈现了一个亲历者在时代巨轮碾压下的真实感受——那不是非黑即白的恨与爱,而是一种被命运裹挟、五味杂陈的复杂滋味。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离开。他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些历史教科书之外的东西,一些更接近土地和血肉的东西。同时,一个念头也在他心中升起:像王老爹这样的亲历者,他们的感受固然真实,但毕竟局限于自身的经历。而那些读了很多书、试图从历史中汲取智慧的年轻士子们,他们又会从这段短暂而辉煌、残酷而深刻的大秦历史中,总结出怎样的教训,用以看待当下的朝廷和君王呢?
他不知道,在长安城的某个书院或者某个士子聚会的清雅场所,正有年轻的读书人,捧着贾谊那篇着名的《过秦论》,对着秦始皇那巨大的历史背影,陷入深深的沉思。那将是一种不同于老儒生的愤怒、也不同于老兵的复杂目光的,属于未来和借鉴的理性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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