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城的夜，从未如此沉重而静谧。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暴风雪来临前的死寂中，压抑地喘息着。城墙之上，火把在刺骨寒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守军们紧张、疲惫却又异常坚定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炭火、松脂、金属冷却后的铁腥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气息。死亡的气息，正从北方随着寒风，一寸寸逼近。
守夜人的游骑兵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异鬼大军正在逼近，距离临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
在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之下，城堡的各个角落，人们正以各自的方式，度过这或许是生命中最后的夜晚。
…………
在主堡下一处相对避风的石阶角落，詹姆·兰尼斯特靠墙坐着，那只沉重的金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左手握着一个酒囊，却没有喝，只是失神地望着地面。他那曾经耀眼如黄金狮子的头发，如今黯淡而凌乱，英俊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唯有那双碧绿的眼眸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不屈的微光。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布蕾妮·塔斯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下方。她穿着不合身的、略显陈旧的盔甲，“守誓剑”挂在腰间。她看着詹姆，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上去，在他身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
“……没想到，最后会和你一起守在这世界的尽头。” 詹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嘲。
布蕾妮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也没想到。”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有些生硬，却少了几分平日的戒备。
“后悔吗？” 詹姆侧过头看她，“后悔……当初没有留在塔斯，做一个安稳的贵族小姐？后悔……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布蕾妮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处城墙上的火光：“我发过誓。对凯特琳夫人，对珊莎小姐……现在，对生者的世界。 这里就是我的位置。没有后悔。”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轻声补充道：“……有些经历，也并非全是后悔。”
詹姆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指他们在奔流城被俘后相依为命的旅程，指那个在赫伦堡的浴池里，他向她吐露弑君真相的夜晚，也指……后来那些短暂的、超越了骑士与俘虏身份的、带着笨拙与温暖的肌肤之亲。那是他充满背叛与污点的一生中，少数几件让他感到自己或许还残存着一丝“人”的温度的事情。
他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却没有递给布蕾妮。他知道她不擅饮酒，也不喜饮酒。
“布蕾妮，”他声音低沉，“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很多……无法挽回的事。为了瑟曦，为了所谓的家族……我背叛了太多誓言，伤害了太多人。”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迷茫，“有时候我在想，就算今晚战死在这里，诸神会不会因为最后这件‘正确’的事，而稍微宽恕我一点点？”
布蕾妮转过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她的蓝眼睛在夜色中，如同坦格利安群岛周围最清澈的海水。
“詹姆·兰尼斯特，”她叫了他的全名，语气异常严肃，“诸神是否会宽恕你，我不知道。但……” 她深吸一口气，“一个真正的骑士，他的价值不在于他从未犯错，而在于他是否始终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行，即使道路曲折，即使满身泥泞。你……正在这么做。这就够了。”
她的话简单、笨拙，却像一道光，瞬间刺穿了詹姆心中积郁多年的阴霾。他怔怔地看着她，这个他曾嘲笑为“美人”的、并不美丽的女人，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散发着比七神更耀眼的光芒。她是他的镜子和救赎。
良久，詹姆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谢谢，有些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
“明天……” 布蕾妮重新望向北方，“跟紧我。你的左手剑，需要有人掩护侧翼。”
“好。” 詹姆简短地回答，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力量，悄然回到了他的身上。
…………
在一间拥挤但还算温暖的后厨仓库里，提利昂·兰尼斯特、戴佛斯·席渥斯、波隆，以及年轻的波德瑞克·派恩，四人围坐在一个倒扣的酒桶旁。地上放着好几壶临冬城最烈的麦酒和一大盘冷肉。
“……所以说，我那亲爱的老姐，当时气得脸都绿了！” 提利昂灌了一大口酒，脸色通红，挥舞着酒杯，正讲到他在君临戏弄瑟曦的某次“光辉事迹”。戴佛斯在一旁捻着胡子，脸上带着温和而宽容的笑意。波隆则毫不客气地发出响亮的大笑，用力拍着大腿。
“嘿！说到这个，” 波隆接过话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还记得我们在鹰巢城那次吗？你被那个疯女人逮住，关在笼子里，像只待宰的鸟儿。要不是我……”
“要不是你索要了双倍，不，三倍的佣金！” 提利昂大声打断他，假装愤怒地指着波隆，眼里却满是笑意，“你这个贪婪的混蛋！”
“物有所值，我的大人！” 波隆得意地晃着脑袋，“我可是冒着被扔出月门摔成肉酱的风险！”
戴佛斯看着他们斗嘴，摇了摇头，对身边有些拘谨的波德瑞克说：“孩子，别学他们。忠诚和勇气，比金子更可靠。”
波德瑞克认真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席渥斯大人，您……您经历过最危险的航行是哪一次？”
戴佛斯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最危险的……不是风暴，也不是海盗。是那次……我运送洋葱和咸鱼到风息堡下，支援史坦尼斯陛下。” 他简单讲述了那段往事，没有夸大其词，却让在场的三人都安静了下来。那是属于小人物的忠诚与勇气。
提利昂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举起酒杯：“为了洋葱骑士！为了那些在巨头游戏中被忽视，却真正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小人物们！”
“为了活过明天！” 波隆更实际地补充道，大笑着碰杯。
四人 —— 一个被家族唾弃的侏儒，一个曾是走私犯的骑士，一个只认钱的佣兵，一个憨厚忠诚的侍从——在这世界尽头的寒夜里，因为共同的命运而坐在了一起。他们喝着烈酒，讲着或辉煌或卑微的往事，用笑声驱散着死亡的阴影。这一刻，身份与过往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他们将并肩作战。
…………
桑铎·克里冈——“猎狗”——独自一人，坐在城堡墓地边缘一堵残破的矮墙上。他庞大的身躯蜷缩着，那张被火焰毁容的半边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狰狞。他脚边放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酒囊。他讨厌墓地，讨厌死亡的气息，但不知为何，今晚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也许是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觉到一种扭曲的“宁静”。
一阵几不可闻的、如同猫一般轻巧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猎狗肌肉瞬间绷紧，但没有立刻去抓身边的剑。他能感觉到来者是谁。那种冰冷、锐利的气息，他太熟悉了。
艾莉亚·史塔克 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停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她灰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如同两颗寒星，静静地盯着他。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声。
“小狼女，” 猎狗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刺耳，带着浓浓的酒意和疲惫，“来看我死了没有？还是……想来完成你的名单？” 他指的是艾莉亚那张着名的“死亡名单”，上面曾经有他的名字。
艾莉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为什么在这里，桑铎·克里冈？你大可以像以前一样，逃得远远的。”
“逃？” 猎狗发出一声类似野兽低吼的嗤笑，“能逃到哪里去？南方？君临？还是狭海对岸？” 他抬起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艾莉亚，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厌倦，“到处都是他妈的争斗、杀戮、背叛！至少在这里……” 他指了指北方，“我知道我的敌人是谁。它们不会说谎，不会背叛，只想把你变成和它们一样的死物。 比起那些虚伪的活人，这些玩意儿……反倒更他妈的真实！”
艾莉亚沉默着。她想起了在河间地同行的那段日子，想起了他教她“活下去”的残酷法则。
“你救过我。” 艾莉亚突然说道。
猎狗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少来这套！我他妈那是为了金子！”
“你也差点杀了我。” 艾莉亚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静。
猎狗不说话了，只是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我的名单上，已经没有你的名字了。” 艾莉亚看着他，最终说道。这几乎等于一种赦免和……和解。
猎狗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艾莉亚，仿佛想从她那张波澜不惊的小脸上，看出她真正的意图。这个女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保护的、惊慌失措的小女孩了。她变得……深不可测。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声呼啸。
终于，猎狗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哽咽又像咆哮的声音。他猛地举起酒壶，狠狠灌了几口，然后重重地将酒壶砸在墙垛上，酒液四溅。
“……妈的！” 他低吼一声，不知道是在骂谁。
“明天，” 猎狗沙哑地说，“跟紧你哥哥，或者那个女骑士。别他妈乱跑。死了，你的名单就完蛋了。”
艾莉亚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特殊皮革制成的 水囊，扔给猎狗。
“尝尝这个，”她说，“多恩产的烈酒，比北境的麦酒够劲。”
猎狗接住，拔开塞子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咧开一个难看的、却罕见的、不带嘲讽的笑容：
“……算你还有点良心，小狼女。”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望着北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一段纠缠着绑架、保护、仇恨与微妙亲情的复杂关系，在这决战的前夜，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
主堡最高的露台上，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与琼恩·雪诺——或者说，丹妮莉丝与伊耿·坦格利安——再次并肩而立。三条庞大的巨龙，正安静地伏在城堡下方的空地上，如同三座沉睡的山峦，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周浩大人……还没有消息吗？” 丹妮莉丝轻声问道，紫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忧虑。面对夜王和冰龙，她需要一切可能的力量。
琼恩摇了摇头，目光同样投向东南方，那是十四火峰的方向：“没有。布兰……也看不到那里的具体情况。火焰之心的能量干扰了他的‘视线’。”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但我相信他。他承诺过会回来，带着解决困境的方法。周浩……他从未让人失望过。”
“他和你一样，” 丹妮莉丝转过头，看着琼恩的侧脸，“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再大的困难，只要有他在，就总有希望。”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信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龙，或许只有眼前这个刚刚相认的侄儿，以及那个神秘而强大的周浩，能给她这样的感觉。
琼恩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暖：“他是我的朋友，也是……” 他想了想，“……也是这个世界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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