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研究中心坐落于军校东区，是一栋银灰色、充满几何线条感的现代建筑，外层覆盖着可调节透光率的智能玻璃。此刻，玻璃调至半透明，室内光线柔和，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远处“长城号”若隐若现的轮廓。
内部安保森严。白羽和白砚翎通过三层身份验证与生物扫描，才进入核心交流厅。厅内布置简洁，中央是环形沙发，周围点缀着几盆绿植和展示人类与兽人艺术品的全息展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舒缓的植物精油香气。
除了他们，参与交流的还有墨影（作为技术顾问与记录员），以及三位经过筛选的、来自不同专业的军校学员代表——包括林启（作为优秀学员和跨文化家庭背景的代表）。赤狐小队的猎犬和其他几位安保人员则分布在外围警戒区。
对方已经到了。“镜-七”站在一旁，它的人形银色素体比上次似乎更“柔和”了些，表面反光不那么刺眼，轮廓线条也略微圆润。它身边还有另一位观察员，代号“镜-十二”，形态与镜-七相似，但姿态更显“好奇”，镜面表面不时流过细微的数据光纹。
“感谢各位到来。”镜-七发出平直的电子音，用词比上次更流畅，“根据我方‘母网’的初步分析，上次针对白羽指挥官的袭击事件，及其后续集体反应，构成一组高信息密度样本。我们希望能更深入了解其中的‘非逻辑决策链’与‘情感驱动行为模式’。”
它转向白羽：“首先，袭击发生时，你已知自身为高价值目标，且处于非绝对安全环境。优先保护另一名次级目标军官，此举将自身暴露于更高风险下。驱动此行为的逻辑计算是什么？”
问题直白，甚至有些冒犯。林启和其他学员都屏住呼吸。
白羽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手指交叠放在膝上。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在你们的认知中，‘价值’如何量化？”
镜-七表面波纹微漾：“根据可观测参数：战略重要性、知识储备、社会影响力、未来潜力贡献值等。”
“那么，”白羽平静地说，“当那位军官提醒我注意脚下湿滑时，他的‘价值’是否因此增加了？”
镜-七停顿了。镜-十二表面的光纹流动加速。
“此信息未录入。”镜-七回答。
“对我而言，那一刻，他的价值增加了。”白羽说，“因为他的善意提醒，降低了我滑倒受伤的风险，保护了你们所定义的‘高价值目标’。价值是动态的，基于相互关联与行为互动。保护他，不仅是保护一个同袍，也是维护这种产生‘增值’关联的网络本身。这超出了静态计算。”
镜-十二突然发出声音，语调有了一丝极细微的起伏：“所以，你们的决策变量中，包含了对未来潜在‘关联增益’的预估？即使该预估缺乏确定性数学模型支持？”
“可以这么理解。”墨影推了推眼镜，插话道，“我们称之为‘信任’与‘责任’。基于过往互动经验建立的预测模型，虽然不精确，但往往有效。有时，甚至依赖直觉——一种基于海量隐性经验的快速模式识别与决策。”
“直觉……”镜-七重复这个词，镜面上闪过一串复杂的几何符号，“无法验证，无法复现。”
“但真实存在。”白砚翎开口，声音沉稳，“就像你们能精确计算星舰轨道，却无法完全预测一块陨石在复杂引力场中的最终落点。直觉，是我们处理‘混沌引力场’的一种内部算法。”
交流逐渐深入。镜面观察员询问了关于集体恐惧、愤怒转化为凝聚力，以及白羽负伤后，整个军校表现出的“警戒性团结”背后的情感机制。学员们也从自身角度分享了感受，林启谈及了担忧与骄傲混杂的心情。
“我们注意到，”镜-十二的“目光”转向窗外悬浮的“长城号”，“你们部署了强大的实体防御力量。这符合‘威慑’逻辑。但同时，你们内部加强了非强制性的情感联结活动，比如集体观看旧地球电影，组织合唱团。这似乎与威慑逻辑无关，甚至可能分散防御注意力。为何并行？”
白羽看向窗外巨大的舰影，又环视交流厅内：“威慑，是让敌人知道攻击的成本。而电影和歌声，是让我们自己记住，我们守护的是什么。前者针对外部，后者维系内部。失去后者，前者只是没有灵魂的钢铁。”
镜-七与镜-十二的镜面同时泛起长时间的、缓慢的涟漪，仿佛在消化这个答案。它们甚至用本体语言（一种光频信号）快速交流了片刻。
“母网对你们的‘情感网络’强度评估，在袭击事件后，提升了7.3%。”镜-七最终说，“这是否意味着，负面刺激可以强化你们的系统？这与‘损伤导致系统弱化’的基础物理规律相悖。”
“不是损伤本身强化了我们。”白羽纠正，“是我们对损伤的共同反应——关怀、愤怒、团结、修复的意愿——强化了联结。损伤是测试，反应才是答案。而答案，可以是更坚韧的纽带。”
交流持续了近两小时。镜面观察员的问题从具体事件逐渐延伸到更抽象的哲学与文化层面。它们对人类与兽人艺术中表达的矛盾情感（悲伤与美丽并存）、对“不完美”的审美追求、甚至对幽默（尤其是自嘲）的功能表现出困惑与兴趣。
结束时，镜-十二突然向白羽投射出一道柔和的光束，在他面前形成一个小小的、不断变幻的复杂多面体模型。“这是我们对‘非逻辑决策链与情感增益模型’的初步重构尝试。它很不稳定，充满内部矛盾，但……它在某些参数下，似乎能产生新的、不可预测的‘解’。”它的电子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可以称之为“犹豫”或“探索”的语调。
白羽注视着那个变幻的模型，点了点头：“谢谢。或许，‘不稳定’和‘矛盾’，正是它可能性的来源。”
离开研究中心，秋日下午的阳光正好。
“他们好像在……困惑中前进。”白砚翎说。
“嗯。”白羽抬头，眯眼看向阳光，“总比停在原地好。”
林启跟在他们身后，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小声对同伴说：“感觉……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好像自己也在吵架。”
墨影低头看着记录的数据流，喃喃自语：“情感增益模型……有趣。或许可以尝试用量子纠缠的隐喻来模拟……”
远处，“长城号”静静悬浮，阳光下，它不再是纯粹的威慑符号，似乎也成了这场奇特文明对话中，一个沉默而坚定的注脚。
回到日常，课程、训练、校园生活依旧。
但某些东西，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改变。
不仅在地球，也在星空彼岸，那些镜面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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