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的主人向前迈了一步,鞋底与粗糙的水泥地面的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走廊的光线更多地从他身后涌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那面绿漆剥落的墙上,像一个巨大而不祥的剪影。
林鹤终于缓缓抬起头。
站在门口的是个四十多岁、或许五十出头的白人男子。身材中等,穿着熨帖的米色亚麻长裤和浅蓝色短袖衬衫,衬衫口袋上别着一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钢笔。他的脸很平淡,是那种扔进人群里立刻会消失的长相,额头有些高,淡褐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灰蓝色的,此刻正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意味地看着林鹤,像实验室的技术员观察一个待分析的样本。
“我是戴维斯。”男人开口,中文依旧带着那种经过纠正但仍残留的异国腔调,“负责你的交接事宜。”
他没有走近,就站在门口,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感。储藏室浑浊的空气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微微流动,裹挟进来一丝走廊里更干燥、带着淡淡空气清新剂的气味,与室内的闷浊形成鲜明对比。
林鹤的喉咙干得发痛。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你好”,或者问“接下来怎么办”,但最终只是又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他抱着提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戴维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下移,落在他怀里那个黑色人造革提包上,上边印着一个火箭,这是1992年在我国非常流行的图案,卖出了千千万万个。那目光很专注,却又似乎没有什么温度。
“看来你准备好了。”戴维斯说,语气里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询问。
林鹤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脖子非常僵硬。
“很好。”戴维斯侧了侧身,让出门口的空间,但并没有完全退开,“请跟我来。我们需要换个地方谈谈。”
林鹤迟疑了。离开这个囚笼,去往一个未知的、由对方完全掌控的空间,这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三天来,这间储藏室虽然闷热难耐,像口活棺材,但某种程度上也成了他扭曲的庇护所。一旦踏出去,他就真的再没有退路了。
戴维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林先生,你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我想,你并不只是为了换个更舒适的牢房。时间有限,外面的‘朋友们’,你的前同事们,他们的耐心和效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句话像冰锥,刺破了林鹤最后一点犹豫的泡沫。是啊,外面的人一定在找他。岳崇山不会放任他这样消失,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可能带走了什么之后。每一分拖延,都增加一分被找到、被拖回去、面对比审查更可怕后果的风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吸入的依然是闷热污浊的空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冰冷的水泥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蜷坐让他双腿发麻,眼前一阵发黑,他不得不扶了一下墙壁才站稳。墙壁上的绿漆触手湿腻。
戴维斯耐心地等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鹤抱着提包,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经过戴维斯身边时,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高级衣物浆洗后的清香。这味道与他身上汗馊的酸臭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走廊比储藏室明亮许多,天花板上有几盏嵌顶灯,光线是冷白色的。墙壁刷着光滑的乳胶漆,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化纤地毯,脚步落在上面几乎无声。与想象中使馆的富丽堂皇不同,这条位于附属建筑顶层的走廊显得有些简朴,甚至有些陈旧,但非常干净,一尘不染。
戴维斯走在他前面半步,步伐不疾不徐。走廊很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样式统一的深棕色木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整个空间异常安静,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这里仿佛与使馆主楼那个偶尔传来人声、音乐、汽车声的世界完全隔绝。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戴维斯在一扇与其他门并无二致的门前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磁卡,在门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感应区刷了一下。“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弹开。他推开门,侧身示意林鹤进去。
门后的房间不大,大约十平米左右,布置得像一间简易的会客室或者审讯室,林鹤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后一个词。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浅色木桌,两边各放着一把带软垫的椅子。桌子上空无一物。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幅印刷的抽象画,色彩凌乱,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另一侧是厚重的、墨绿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天花板角落有一个小巧的黑色半球体,大概是监控摄像头。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吹在身上,让只穿着汗湿衬衫的林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请坐。”戴维斯指了指桌子一侧的椅子,自己则走到对面坐下。他坐姿端正,双手自然地放在桌面上,手指修长干净。
林鹤慢慢坐下,椅子比想象中舒适。他依然紧紧抱着提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戴维斯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在镜片后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他内心的慌乱和空洞。这种沉默比直接的逼问更让人难熬。林鹤感到额头的冷汗又开始渗出,他强迫自己回视对方,但视线很快又飘向了桌上木头的纹理。
“林先生,”戴维斯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首先,我需要确认你的身份和……自愿性。”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抽出那支钢笔,拧开笔帽,林鹤注意到笔帽是旋拧式的,不是普通插拔,里面并没有笔尖,而是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戴维斯将笔尾对准林鹤,按了一下笔身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按钮。
指示灯亮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微型射频信号检测。”戴维斯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气,“你身上没有不该有的发射器。很好。”他将笔帽拧回,重新别回口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林鹤脊背发凉。对方行事之周密、装备之专业,远超他之前的想象。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接收叛逃者,更像是一次经过精心策划的“技术收获”。
“我,我是自愿的。”林鹤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原因?”戴维斯问,目光锐利。
林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原因?那些愤怒、委屈、绝望、对战友的愧疚、对岳崇山的憎恨、对自身前途的恐惧,总之千头万绪,愤懑在喉头翻滚,却一时间堵在那里,不知从何说起。
“我的上级,不公。”他最终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低得像耳语,“牺牲的同志得不到应有的对待,活着的也被抛弃。他们还要让我当替罪羊。”
戴维斯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这类说辞他早已司空见惯。“具体是指‘风滚草’行动,以及后续的泄密清查,对吗?还有岳崇山施加的压力。”
林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对方知道得如此详细!
“不必惊讶,”戴维斯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转瞬即逝,“我们对有价值的朋友,总是会做充分的背景了解。这能帮助我们判断,合作的诚意和可持续性。”
“诚意,”林鹤喃喃重复,抱紧了提包,“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戴维斯的目光再次落到提包上。“那么,让我们看看,你带来的‘诚意’,究竟有多少分量。”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按照约定,你需要先提供一部分关键信息,作为验证。验证通过,我们会启动后续流程,新的身份文件、资金、出境安排,以及对你指定人员(他顿了一下,似乎查看过资料)齐大志和梁文家庭的初步援助承诺。”
林鹤的心跳得更快了。关键时刻到了。他慢慢地将手提包放到桌上,塑料底与木质桌面摩擦发出响声。他的手在拉链上停留了几秒,指尖微微颤抖。拉开这个拉链,就等于彻底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将自己钉死在叛徒的耻辱柱上。
老齐被风沙掩埋的半张脸,小梁空洞的眼神,岳崇山冰冷审视的目光,画面再次交叠闪现。
他闭上眼,猛地拉开了拉链。
包里没有文件,他不可能带出实体文件。里面只有几页折叠起来的、从普通笔记本上撕下的横格纸,上面用极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和缩写,记录着那些他反复背诵、又用独特方式加密过的情报要点。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皱巴巴的、从单位内部手册后面撕下来的简化地图,上面用铅笔画了一些点和线。
他抽出那几页纸,推到桌子中间,指尖离开纸张时,仿佛被烫了一下。
戴维斯没有立刻去拿。他先从桌子下方,林鹤没注意到那里有个隐蔽的小抽屉,拿出了一副薄薄的白色棉质手套,仔细戴上。然后,他才用戴着手套的手,拈起那几页纸,展开。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灰蓝色的眼睛在镜片后缓缓移动,一行行扫过那些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的记号。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的风声,以及纸张被翻动的、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鹤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等待着最后的判决。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的空调风吹过,带来一阵阵寒颤。
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更久,戴维斯放下了最后一页纸。他抬起头,看着林鹤。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林鹤似乎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满意或者“果然如此”的神色。
“代号‘玄武’的备用通信频率列表,”戴维斯开口,声音平稳,“‘长墙’计划中,第三、第七区段的监听盲区推测坐标,还有,去年十一月那次异常信号追踪的原始数据指向修正参数。”他每说一项,林鹤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对方不仅看懂了,而且显然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能够立刻评估出这些信息的价值。
“这些,”戴维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几页纸,“作为验证样本,足够了。”
林鹤感到一阵虚脱般的 relief(轻松),紧接着是更深的空洞和罪恶感。他完成了交易的第一步,出卖了自己曾誓死守护的秘密。
“那么,剩下的部分呢?”戴维斯问,身体靠回椅背,姿态显得放松了一些,但目光依旧紧锁着林鹤。
“剩下的更详细的人员名单、近期调整后的布防详图、几个重点监控对象的识别特征和活动规律。”林鹤声音干涩,“我需要确保我和我家人的安全,还有老齐、小梁他们。”
“协议内容我们清楚。”戴维斯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的安全转移和身份重置是第一优先级。至于你指定的那两位同事的家属,在我们确认你提供的全部信息真实有效,并且没有后续麻烦之后,会通过可信的第三方渠道,以‘匿名捐赠’或‘意外保险赔付’等形式进行安排。钱会到位,但过程需要时间,并且必须确保不会追溯到你或我们。这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林鹤点了点头,他知道不可能有更直接的承诺了。对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看在他所提供情报的份上。
“现在,”戴维斯从桌下又拿出一个扁平的、银灰色的金属盒子,大小类似饭盒,但更薄。他打开盒子,里面是海绵衬垫,衬垫的凹槽里放着一支崭新的、看起来很高端的录音机,还有几盘小磁带。“我们需要你,用你自己的语言,将你记忆中的所有相关信息,系统地、清晰地口述出来。包括你之前写下的这些,以及没有写下的所有细节。背景、关联、你的分析和判断,一切。我们会录音,并同步进行初步分析和转录。”
林鹤看着那个爱华录音机,黑色的机身泛着冷光。一旦按下录音键,他的声音,他的叛变,就将被永久记录。
“这里?”他看了一眼屋子。
“房间时隔离的,信号屏蔽。”戴维斯明白他的顾虑,“录音内容只会存储在这几盘磁带里。在完成全部信息转移和验证之前,它们不会离开这个房间,也不会接入任何网络。这是标准程序,为了保障信息源的安全。”
标准程序。林鹤苦涩地想,自己成了一个需要按照“标准程序”处理的“信息源”。
戴维斯将录音机和一盘磁带拿出来,熟练地安装好,然后按下录音键。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亮起。
“开始吧,林鹤先生。”戴维斯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从你的姓名、原单位、职务开始。然后,是关于‘风滚草’行动你所知的一切,包括人员、装备、获取的数据性质、后续报告中被修改或省略的部分,慢慢来,尽量详细。我们有时间。”
我们有时间。这句话仿佛给林鹤判了缓刑。他张了张嘴,对着那个闪烁着红光的黑色小孔,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背叛的第一声:
“我叫林鹤。原隶属于……”
声音沙哑,断续,像一个生锈的机器开始艰难运转。他讲述着,从“风滚草”开始,那些风沙、汗水、牺牲、被篡改的荣誉、被忽视的伤痛,渐渐地,话语变得流畅了一些,但每说出一个代号,一个频率,一个名字,都像是在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
戴维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面前的纸上记录几个关键词,或者当林鹤的描述涉及特别技术细节时,简短地追问一两个问题,确保清晰。他像个最有耐心的听众,又像个最冷酷的收割者,一点点地将林鹤记忆中有价值的部分抽取、固化。
窗外的天色,在厚重的窗帘遮蔽下,无从知晓。只有空调单调的风声,和林鹤那越来越低沉、越来越空洞的叙述声,在冰冷的房间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林鹤的叙述告一段落,口干舌燥。戴维斯适时地暂停了录音,从桌下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推到他面前。
林鹤拧开盖子,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休息五分钟。”戴维斯说,自己则拿起那几页纸和刚才做的笔记,再次仔细审视。
林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彻底掏空。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加入那个单位时的宣誓。誓言的具体词句有些模糊了,但那种庄严、激动、愿意为守护某些东西而付出一切的心情,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他的心。
“差不多了,”戴维斯的声音将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我们继续。接下来,是关于边境监听网络的最新布防调整,以及你提到的,可能存在的内部泄密渠道线索……”
录音笔的红灯再次亮起。
林鹤深吸一口气,重新面对那个小小的、却重如千斤的黑色设备。他知道,这条一旦踏上的不归路,只能继续向前,走向更深的黑暗。而遥远的使馆之外,一九九二年北京夏天那燥热而真实的阳光底下,一场针对他的、无声而致命的搜寻,或许正在全面展开。
岳崇山绝不会坐以待毙。而他自己,已经交出了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投名状。
他张开嘴,继续他的讲述。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沉淀为另一份沉重的档案,一份注定将他永远钉在历史某一页阴暗面的档案。房间依旧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和命运齿轮缓缓咬合的、无声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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