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夏天,北京热得邪乎。柏油路面被晒得软塌塌的,踩上去像是黏鞋底。蝉声扯着嗓子,从使馆区那些高墙内茂密的法国梧桐里泼洒出来,泼在死寂的午后就显得格外喧嚣,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劲头。
林鹤蜷在东交民巷深处,某国大使馆主楼背后一栋附属建筑的顶层储藏室里。房间狭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门从外面上了两道锁。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二十四小时亮着,光线昏黄浑浊,照得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凝滞的微型降雪。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股旧家具、纸张受潮和某种淡淡消毒水混合的、难以形容的闷浊气味。闷热像一层湿透了的棉被,紧紧裹住他。
他身上还穿着三天前那件浅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此刻已被汗水反复浸透,泛起一片片深色的汗碱,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塑料的提手被他手心的冷汗和热度弄得有些发粘。包里装着的,是他此刻全部的价值,也是他无法回头的明证。
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没去擦,只是更用力地眨了眨眼,视线茫然地落在对面墙壁上。墙上刷着早已黯淡发黄的绿漆,有几处漆皮剥落,露出下面颜色更深的底子,形状扭曲,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
三天了。自从他像只慌不择路的耗子,凭着对内部巡逻路线和老旧排水管道的记忆,趁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翻过那道布满爬山虎的矮墙,钻进这栋理论上戒备森严、实则仍留有某些管理死角的使馆建筑,已经过去了七十二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他就这样呆坐着,在昏黄灯光和凝滞的闷热里,听着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响——汽车引擎发动熄灭的声音,隐约的、听不懂的外语交谈,偶尔还有音乐,大概是收音机里放的,断断续续的爵士乐或流行曲,飘忽得像鬼魂。
饥饿和干渴像两只缓慢收紧的钳子,时不时提醒他现实的窘迫。使馆的人给他送过两次水和简单的食物——硬面包片、冰冷的罐头肉,放在一个铝制托盘里,从门下那个特意加宽、足以递进盘子的缝隙推进来,不发一言。他像野兽一样扑过去,囫囵吞下,甚至舔干净了盘子。尊严?在那场交易开始前,在岳崇山漫不经心地将他的一切踩进泥里时,就已经碎得捡不起来了。
岳崇山。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他混沌的意识里,激得他浑身一颤。
记忆带着一九九一年夏天戈壁滩上特有的、粗粝滚烫的风沙,猛地拍在他脸上。那次代号“风滚草”的紧急侦测任务,他们小组四个人,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日头和神出鬼没的沙暴,在国境线附近那片鸟不拉屎的无人区里潜伏了整整十七天。老齐,那个总爱哼着不成调梆子戏的陕西汉子,为了取回被风吹到可疑区域的信号中继器,再也没能回来,只找到半副被流沙掩埋的防风镜。小梁,最年轻的那个,回来后就一直低烧不退,医院查不出原因,说是可能感染了不明病原体,人眼看着就垮了,眼神都散了。
任务本身是成功的,带回了至关重要的电磁频谱特征记录。但在最终的内部报告和有限的表彰里,“风滚草”行动成了岳崇山副局长“在复杂恶劣环境下果断决策、远程指挥”的又一经典案例。报告措辞严谨,充分肯定了“一线同志的艰苦付出”,但具体到名字,到牺牲,到伤病,只有寥寥数语,被压缩在“附录三:后勤及保障人员情况”的最后几行,轻描淡写得像是对待几件损耗的装备。
林鹤记得庆功会——如果那能算庆功会的话——在局里那间总是散发着陈旧窗帘和香烟味道的小会议室举行。岳崇山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摆着搪瓷茶杯,热气袅袅。他穿着熨帖的白色短袖衬衫,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讲话时语调平稳,带着那种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权威感。
“这次‘风滚草’行动,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有力地支援了全局的战略研判。”岳崇山目光扫过台下稀疏坐着的人,在林鹤脸上似乎停留了半秒,又似乎没有,“这充分证明,我们的队伍是经得起考验的,是有战斗力的。当然,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令人痛心的意外……”他顿了顿,语气恰到好处地沉痛了一分,“对于齐大志同志的牺牲,和梁文同志的伤病,组织上深感痛惜,会严格按照规定,做好抚恤和后续治疗保障工作。”
严格按照规定。林鹤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他的预感。老齐的烈士评定,因为“牺牲地点处于争议边缘地带,情况核实需要更多时间与协调”,被搁置了。抚恤金更是遥遥无期,老齐家里还有卧病的老娘和一对正在上学的儿女,妻子来局里哭过两次,被客气而坚决地挡在了信访办公室门外。小梁的病,成了“原因待查的特殊病例”,医疗费用报销扯皮,后续的治疗方案也迟迟定不下来。
林鹤去找过岳崇山,不止一次。第一次,岳崇山还算客气,让他“不要急,要相信组织,按程序走”。第二次,眉头就皱了起来,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小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局里也有局里的难处。经费紧张,编制压缩,方方面面都要权衡。你老是盯着这两个个案,会影响其他工作的。要有大局观。”
大局观。林鹤站在岳崇山那间宽敞、铺着暗红色地毯、散发着淡淡樟木和文件墨水气味的办公室中央,看着墙上那幅“宁静致远”的书法横幅,忽然觉得那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老齐永远埋在了黄沙之下,小梁的未来被不明疾病吞噬,他们的血与痛,在岳崇山的“大局”里,轻如尘埃。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今年春天。一份关于边境电子监听站布防调整的密级方案泄露,虽然很快被控制,但内部清查的飓风已经刮起。岳崇山第一时间将他叫去,不再是谈“个案”,而是直接面对质询。
办公室里的暖气还没停,烘得人燥热。岳崇山没泡茶,双手交叠放在光亮的办公桌面上,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他钉穿。
“林鹤同志,‘风滚草’行动,你是现场负责人。齐大志牺牲前,最后接触到的设备数据和行动日志,是由你汇总上交的。”岳崇山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都需要重新审视,对党、对国家、对历史负责。”
“岳局,您的意思是……”林鹤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我没什么意思。”岳崇山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那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组织上需要你积极配合审查,说明清楚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在齐大志牺牲后,到你将最终报告提交上来之前,这段时间,所有经手过的材料,接触过的人,有没有任何异常?”
他特意强调了“异常”两个字,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林鹤明白了。在“大局”需要有人为此负责、至少需要有人分摊压力的时候,他这个曾为“个案”纠缠不休、并且确实掌握着某些敏感环节的前现场负责人,成了一个现成的、顺理成章的“选项”。
从办公室出来,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林鹤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清楚,所谓的“审查”一旦开始,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前途都将蒙上厚重的阴影。甚至,为了尽快“结案”,某些“结论”可能早已在岳崇山的权衡中有了倾向。
就在那种孤立无援、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感达到顶峰时,那条隐蔽的、来自使馆区的“线”,主动触碰了他。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暗示,塞在他常看的某本外文技术期刊的夹缝里。然后是两次极其谨慎的、利用公共电话的短暂通话。对方显然对他的处境和能力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开出的条件直接而冰冷:安全庇护,一笔足够他远走高飞并安置老齐小梁家人的钱,以及,一个全新的、与过去彻底割裂的身份。
代价是他必须带去“足够份量”的东西。
他挣扎过,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被忠诚与背叛、绝望与求生撕扯。但岳崇山那审视冰冷的目光,老齐家徒四壁的窘境,小梁日渐灰败的脸色,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旋转,最终拧成一股推动他走向深渊的力量。
他花了几个晚上,在单位那间配有防磁保险柜的密阅室里,利用最后尚未被完全限制的权限,筛选、记忆、用最原始的方式摘录和加密。那些代号,那些频率,那些布防要点和人员架构……每写下一条,他都觉得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死去了。但他停不下来,一种混合着自毁快意、冰冷算计和彻底绝望的情绪支配着他。
于是,有了雷雨夜的翻墙,有了这间没有窗户的囚笼。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是那种偶尔经过的、漫无目的的踱步,而是目标明确,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门外。
林鹤猛地从回忆的泥沼中惊醒,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喉咙。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人造革提包抱得更紧,塑料提手勒进掌心,生疼。
没有敲门。只有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金属摩擦发出的、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咔哒”声。
一下。两下。门锁开了。
然后,是门轴转动发出的、干涩喑哑的“吱呀——”声。
昏黄的光线从门外略微明亮的走廊流泻进来一些,映出一个被拉长的、模糊的人影。
林鹤坐在原地没动,也没抬头。汗水再次从额头渗出,顺着鼻梁滑落,在下巴处汇聚,然后滴落在他紧紧抱着提包的手臂上,留下一小片更深的水渍。
一个声音响起来,语调平稳,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中立和疏离,用的是略带口音、但异常清晰的中文:
“林鹤先生?”
林鹤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从干涩灼痛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单音节:
“……嗯。”
他依旧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门口那片被外来光线照亮的地面,以及光影中,那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男士皮鞋的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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