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东边吹来,展台上的纱布被掀开一角。陈麦穗伸手拉下,遮住蓝布。她的手指刚触到布面,远处突然亮起一道红光。
她抬头。
火光在牙行方向腾空而起,映得半边天发暗。牛车停在路边,凉茶早已干涸,陶碗倒扣在展台上。她站起身,听见有人喊“着火了”。
声音是从北面传来的。
她抓起鹿皮囊就往墟市跑。路上碰见几个提水桶的村民,都说是牙行那边先烧起来的。火势已经往西铺开,风助火威,浓烟滚滚。
她赶到时,火舌正舔着布摊的棚顶。白天登记过的那些布匹堆在角落,还没来得及搬走。一个老农抱着半卷焦黑的布往外冲,脚下绊了一下,摔在地上。
陈麦穗冲过去扶他起来,把布抢出来。那布边缘已经烧卷,颜色发黑。她将布塞进鹿皮囊,转身大喊:“搬货!泼水!断火道!”
人群开始动了。
有人抬木盆从井口打水,有人拆掉未燃的棚架隔出空地。她站在火场边,指着几处堆放布料的位置:“那边三捆先搬,再救中间的缸。”她记得每样东西放哪儿,白天记下的名字和数量此刻成了顺序。
囡囡从烟里冲出来,套马杆横在肩上,脸上沾着灰。她喘着气说:“我看见牙行的人。”
陈麦穗停下动作。
“两个穿短褐的,从后巷跑的。他们手里有罐子,倒完就走。”
她说完,咳嗽两声,用手背擦脸。眼睛发红,但盯着陈麦穗等回应。
陈麦穗点头,没说话。她弯腰捡起一块焦木,又蹲下来抓了一把灰烬,凑近鼻尖。
不是柴草烧的味道。
她皱眉,把手里的灰撒掉。站起来往火源处走。倒塌的摊位底下露出一角铁皮,她拨开碎木头,拖出一只罐子。
罐身半埋在土里,底部刻着一个“张”字。刀痕新,像是刚刻上去的。
她用手指抹去浮灰,看清了那个字。指尖顺着刻痕划过一遍。
这时阿禾提剑赶来,身后跟着几个持棍的妇人。她一眼看见陈麦穗手里的罐子,立刻说:“是张老三。我去牙行拿人。”
她转身要走。
陈麦穗伸手拦住她肩膀:“别去。”
阿禾回头。
“证据在这儿。”陈麦穗把罐子举起来,“人不会跑。”
阿禾咬牙,握紧剑柄,但没再动。她站在原地,胸口起伏。
陈麦穗把罐子交给囡囡:“你拿着,贴身收好。别让人碰。”
囡囡接过,解开外衣,把罐子塞进怀里。她站得笔直,像守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火还在烧,但势头被压住了。村民轮番打水,终于把主火扑灭。剩下几处余烬冒着烟,空气中全是焦味。风吹过来,灰扑在脸上,粘在汗湿的皮肤上。
布匹损失了三成。有些是直接烧毁,有些被水浸坏。剩下的堆在空地上,湿漉漉的,分不清颜色。
陈麦穗走到废墟中央,环视一圈。有几个农户坐在地上哭,说今年的布钱没了。一个老妇人抱着孙子,低声念叨:“早说了妇人管市不吉利……”
这话传开,周围安静了些。
陈麦穗没看她。她从鹿皮囊里取出登记簿,翻开一页。纸角被火燎过,发黑卷边,但字迹还在。她找到“老李”那一行,名字旁边画了个小圈。
她抬起头,声音不高:“名字还在,账还在,我们就在。”
人群没人接话。
她合上簿子,夹在腋下。走到一堆抢救出来的布前,蹲下检查。有的还能用,只是染色受损。她摸了摸布面,站起来说:“明天起,能用的重新分类。晒干,挑出可用的,按成色定价。”
一个年轻妇人问:“还能卖吗?”
“能。”她说,“只要货在,就能卖。”
又有人说:“可谁还敢来墟市?夜里一把火,全完了。”
陈麦穗看向牙行方向。那边黑着,没有灯火,也没人出来救火。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
回到废墟边上,她把炭笔从发间取下,在竹简上写了几行字:明日卯时巡查,分三班轮守;未受灾户出一人值守;井边备桶,不得离人。
写完递给身边一个老农:“照这个做。”
老农接过竹简,低头看。点点头,转身去找人安排。
囡囡走过来,低声说:“他们要是再来呢?”
陈麦穗看着她。女孩脸上还有灰,眼睛却亮着。
“会来的。”她说,“但他们不知道我们会等着。”
她把竹简收回,插回发间。左手按在登记簿上,右手轻轻摩挲封面。那上面沾了灰,也蹭了血——刚才搬货时指甲裂了,渗出血丝。
她没觉得疼。
远处传来狗叫,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几个孩子跑过废墟边缘,手里拎着水桶。他们是来帮忙清理的。
陈麦穗走过去,指了指西侧的残架:“先把那几根木头搬走,下面可能压着货。”
孩子们应了一声,动手去抬。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弯腰,在倒塌的摊位缝隙里摸到一片布角。颜色深蓝,是她们自己染的。她把它抽出来,发现背面有一道划痕,像是被利器割过。
她翻来去看,又闻了一下。
没有火油味。
但这块布不是从火场中心拿出来的。它在靠外的位置,不该被利器划破。
她把布折好,放进鹿皮囊。
阿禾走过来问:“还要查吗?”
“查。”她说,“但现在不能乱动。”
“为什么?”
“因为有人想让我们乱。”她说,“现在一动,就中计了。”
阿禾闭嘴。
陈麦穗抬头看天。月亮出来了,照在焦黑的地上。风吹过,带起一阵灰,扑在她脸上。她没挥手挡,只是站着不动。
囡囡站在她身后,手一直按在怀里的罐子上。
过了很久,陈麦穗说:“今晚谁都不能睡。”
她转身走向幸存的布堆,开始一捆一捆地检查。有人跟上来帮忙,她点头示意。
登记簿还夹在腋下,封面沾着灰和血。
她的右手指甲断了一根,血慢慢渗出来,滴在竹简边缘,晕开一点暗红。
月光照在她脚边,余烬微微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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