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还握在手里,断口边缘划过指腹,陈麦穗低头看了一眼。阳光落在手上,影子斜压着登记簿的字迹。她把陶片放进鹿皮囊,炭笔换到右手,正要写下新的条目,人群忽然动了。
老吴从东边走来,脚步沉实。他没带旁人,肩上扛着一只新斗,木色发亮,像是刚上过油。他走到展台前,把斗放在原斗旁边,声音不高也不低:“布娘子,我这七日没闲着。”
陈麦穗抬眼看他。
老吴伸手拍了拍斗沿,“原先那信秤,刻度粗了一线。我重做一斗,加了隐刻,半黍之差都能显出来。”他说完,目光扫过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匠人,“谁若不信,当场可试。”
有人低声应了一句:“老吴的手艺,向来是临洮第一。”
陈麦穗没说话。她蹲下身,手指抚过新斗的内壁,又摸了摸底部。刻线细密,确实比先前的更工整。她站起身,转向药摊方向:“徐先生,可愿帮个忙?”
徐鹤已经走了过来。他背着竹篓,药签微微晃动。他在新斗前停下,从篓底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些灰白色粉末。他用指尖蘸了些,轻轻抹在刻线上。
众人屏息。
粉末顺着刻痕滑落,在阳光下泛出淡青色。那些原本看不见的短线,一点一点浮现出来,像雨后石板缝里钻出的苔痕。
“真有隐刻。”一个年轻匠人忍不住开口。
徐鹤点头,“此斗精度,确胜原斗半分。”
老吴嘴角微扬,抬头看向陈麦穗,“布娘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麦穗没答。她弯腰提起两袋粟米,解开绳结,分别倒入两个斗中。她动作不快,但每一粒都倒得干净。装满后,她将两斗同时抬起,放上秤杆。
秤杆晃了一下,新斗那一侧明显下沉。
人群安静下来。
陈麦穗伸手扶住秤尾,等它平稳。她看着老吴,“你这斗,自重三斤?”
老吴皱眉,“斗就是斗,谁称过重量?”
“我称过。”她说,“原斗二斤,你这新斗,多了一斤。”
老吴脸色变了。
陈麦穗继续说:“百姓买粮,按斗算数。你这斗刻得准,可本身重了一斤,每斗就少给百姓一成。十斗就是一斗,百斗就是十斗。他们挑着担子走十里路,最后一算,反而亏了。”
她顿了顿,“你说这是准,还是不准?”
没人出声。
老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徐鹤上前一步,把手搭在他肩上,“老吴叔,你手艺好,我们都认。可匠人做的东西,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千家万户用的。心偏了,刻再细也没用。”
老吴低下头。
他的手慢慢攥紧,指节发白。过了很久,他缓缓弯下腰,朝着陈麦穗深深一揖,“我……错了。”
陈麦穗没有立刻扶他。
她看着他直起身,眼神复杂,像是不甘,又像是松了口气。
“我愿改。”老吴声音低了些,“新斗重了,是我没想到。我会重做,减去分量,只留精度。”
陈麦穗点头,“好。”
她伸手拿起新斗,翻过来检查底部。木料厚实,接缝严密,确实是用心做的。她把斗递还给他,“你手艺不差,只是忘了称量的是人心,不只是谷物。”
老吴接过斗,没再说话。他转身要走,走出几步,又停下。
他回头看了眼信秤台,又看了看展架上的蓝布和酱坛,最后目光落在陈麦穗脸上。
“你说得对。”他说完,抬脚离去,背影有些佝偻。
人群慢慢散开。有人低声议论:“原来看着准的,也不一定真准。”“布娘子连老吴都说服了。”“往后这墟市,怕是真的要变了。”
徐鹤站在原地没动。他从竹篓里取出一张纸,正是前几日给陈麦穗的那张羊皮纸。他把它展开,指着其中一行字,“你还没问我,那提陶温的法子,要不要现在听?”
陈麦穗摇头,“不急。”
“你不问?”他有些意外。
“你既然拿出来,就不会不说。”她说,“你想换的东西,还没出现。”
徐鹤笑了。他把纸重新折好,塞回篓底,“聪明人不好骗,也不好合作。”
“我不是要跟你合作。”她说,“我是要让这墟市,经得起任何一次称量。”
徐鹤看着她,眼神变了变。他没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转身朝药摊走去。
太阳移得更低,展台的影子盖住了登记簿的下半页。陈麦穗把炭笔放进鹿皮囊,取出一块干净布巾,擦了擦信秤的秤盘。铜盘反光,映出她脸的一角。
远处传来孩童的叫声,一辆牛车缓缓驶入墟市,车轮压过石板,发出闷响。赶车的是个年轻农夫,他停在展台前十步外,探头往里张望。
陈麦穗抬起头。
农夫犹豫了一下,大声问:“这秤……还能用吗?”
她看着他,点头,“能用。”
农夫松了口气,卸下车上的麻袋。他解开一个,捧出一把粟米,走到信秤前。
陈麦穗接过斗,倒入粟米,轻轻刮平。她把斗放在秤杆上,秤砣滑动两下,停稳。
“正好一斗。”她说。
农夫接过米袋,咧嘴笑了。他掏出一枚铜钱放在台面上,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布娘子,下次收菜干吗?我家晒的萝卜条,干透了。”
“收。”她说,“只要干净,水分合适,都收。”
农夫高兴地点头,推车离开。
又有两个人走近,一个拎着陶罐,一个抱着布卷。他们站在台前,没说话,只是等着。
陈麦穗把登记簿翻开,准备记录。
她的手指触到纸面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回头,知道是谁。
徐鹤站在她斜后方,声音很轻:“你今天赢的不是老吴。”
她写下一个名字。
“你赢的是规矩。”他说。
她停下笔,抬头看向墟市深处。那里站着几个年长的匠人,正低声交谈。其中一个看了她一眼,迅速移开视线。
风从东边吹来,掀起了展台上的纱布。蓝布露了出来,颜色沉实,像雨后的天。
陈麦穗伸手把纱布拉下,遮住布匹。
她的左手按着登记簿,右手握着炭笔。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远处,窑区的烟还在升。
喜欢我在大秦种田养家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我在大秦种田养家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