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碑上,石面发烫。陈麦穗的手还搭在铜杖上,指节因长时间站立有些僵。她没动,也没说话,只看着脚下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短。人群散去后,地上留下几道炭笔画的“经”字,歪歪扭扭,像是孩子一笔一笔描出来的。
阿禾站在她斜后方,手里抱着一卷竹简,目光落在远处土路上。风卷起沙尘,一道人影骑马而来,斗篷裹满黄灰,腰间挂着一把小刀,刀柄缠着狼毛。
“是囡囡。”阿禾低声说。
陈麦穗抬起头,眯眼看了会儿。那匹马越跑越近,蹄声沉实,最后停在学堂门前。囡囡翻身下马,脚步稳,走到她面前,抱拳行礼:“麦穗姨,我回来了。”
陈麦穗伸手扶住她肩膀。手心碰到的是粗布衣料,沾着风沙的干涩。她点点头:“回来就好。”
囡囡从包袱里取出一封信,纸是硬的,表面看不出字迹。她走到火盆边,把信放在上面烘。火苗晃了一下,纸上慢慢显出墨色,是匈奴单于的亲笔。
陈麦穗接过信,读了一遍,嘴角微微扬起。她转身走进学堂,把信贴在墙上,就在昨日写下的“明日课:如何让女子的名字,刻进族谱”旁边。
“他们想学我们种地,想用驼队换种子和犁具。”她对围上来的人说,“不为打仗,为活命。”
一个老汉站在人群外,嘀咕:“匈奴人能安什么好心?”
囡囡回头看他一眼:“我在草原待了八个月,亲眼见他们拿草根煮汤喝。有个孩子饿得啃皮带,牙齿都掉了。他们现在愿意低头,是因为知道,种地比抢更能吃饱。”
没人再说话。
阿禾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玻璃做的,边框是木头削的,还没打磨。她举起来,对着陈麦穗的脸。
镜面映出一张脸,皱纹深,眼角有斑,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一根竹簪卡着。陈麦穗盯着看了两秒,忽然转身,把镜子照向旁边一位织布的老妇。
“你看看。”她说。
老妇凑近,眼睛突然睁大:“哎哟!我脸上这些褶子,怎么全看得见?”
周围人笑了起来。气氛松了下来。
陈麦穗把镜子递回给阿禾:“神在天上,我在地上。我做的事,你们都能做。”
她蹲下身,从鹿皮囊里掏出几粒粟种,摊在掌心。种子饱满,颜色金黄。她抬眼看着众人:“我只想让地多打粮,让人少饿死。别的,没想过。”
说完,她站起身,走向灶台。玻璃镜就放在灶边,边缘有一道细裂,是烧制时冷却不均留下的。她伸手摸了摸裂痕,又探进灶膛,抓了一把灰。
灰还是温的。
她捏起一点,在指尖搓了搓,又抓了把黏土,揉成薄片,放在灶口试火。片刻后拿出来,土片发黑,但没烧透。
“火不够。”她自语。
阿禾走过来:“要不加个风口?像鼓风箱那样。”
陈麦穗摇头:“风要稳,火要高。烟囱得加高,灶膛也要改。”她指着灶底,“这里留两个进风口,一人一边吹,火才能聚。”
阿禾立刻取炭笔,在竹简上记下:“双风口,高烟囱,分层烧。”
陈麦穗点头:“先试三座。用最好的黏土,泥要揉三天。”
她们正说着,几个孩子围到碑前。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又来了,踮脚摸碑脚的红布。她母亲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衣领。
“娘,这布是给谁的?”
“给所有干活的人。”女人说。
小女孩似懂非懂,转头看学堂墙上的字。她念不出,就用手指描。
陈麦穗看着,没说话。她走到碑前,伸手抚过“经纬学堂”四个字。石头凉,刻痕深。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蹲在田埂上,用炭笔在陶片上记雨水天数,被人骂“女人管天管地”。
现在,有人把她的名字刻在了石头上。
可她知道,这块碑不是为她立的。是为那些半夜起来翻地的女人,为那些偷偷学写字的母亲,为那些敢说“我也能”的丫头。
阿禾站到她身边,两人并肩望着学堂。院子里,几个大些的孩子正在拼木犁,齿轮卡住了,两个男孩争起来。一个说齿太密,一个说太稀。最后一起拆开重装。
“她们已经不用你教了。”阿禾说。
陈麦穗嗯了一声。
“你会走吗?”阿禾问。
“哪儿也不去。”她说,“我就在这儿。”
囡囡走过来,背上又挂起包袱。她手里拿着一块晒干的菜团,是学堂孩子做的。她咬了一口,嚼了嚼,笑了:“比草原的肉干耐饿。”
“又要走?”陈麦穗问。
“单于派人等在村外,要带回第一批种子。”她说,“我还答应教他们建晒酱坛。”
陈麦穗从鹿皮囊里再抓出一把粟种,塞进她包袱:“带去。告诉他们,种下去,收上来,就是自己的。”
囡囡点头,转身朝马走去。
她上马时,腰间的小镰刀碰了一下马鞍,发出轻响。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背后缝的一块布条,上面用黑线绣着两个字:经纬。
马走了几步,停下。她回头望了一眼。
陈麦穗站在碑前,左手拄着铜杖,右手握着几粒种子,没挥手,也没喊话。阳光落在她脸上,眼皮微微眨了一下。
囡囡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阿禾翻开竹简,把刚才记下的灶台改法又看了一遍。她抬头问:“真能烧出透亮的器?”
“能。”陈麦穗说,“只要火够旺。”
她弯腰捡起一块碎陶片,是昨天立碑时摔的。她用拇指蹭了蹭断口,粗糙扎手。她站直,走到灶前,把陶片放进灶膛底层。
“明天点火。”她说。
阿禾合上竹简,站在她身后。风从东边来,吹动她的袖口,也吹动陈麦穗腕上的艾草绳。绳子已经褪色,草叶干枯,轻轻晃着。
学堂里,孩子们还在改木犁。齿轮重新装好,推了一下,顺畅转动。一个男孩高兴地叫起来,另一个拍他肩膀。
炭笔在石板上划动的声音不断。
陈麦穗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种子,一粒也没漏。她把它们放回鹿皮囊,拍了拍灰。
她走到墙边,拿起一支新削的炭笔,在黑板上写下:
试烧琉璃 第一座灶 明日辰时点火
写完,她退后一步,看了眼阿禾。阿禾点头,把这句话抄到竹简上。
外面,太阳偏西,碑面的光暗了一半。几个孩子轮流用手掌拓印碑文,纸一张张叠好,准备带回家。
一个老农路过,停下来看了会儿,抽了口烟,没说话,走了。
陈麦穗走到铜杖旁,伸手握住。杖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站着,没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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