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内。
光线透过糊着厚纸的窗户,朦朦胧胧地照进来,给简陋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药味混合着陈旧木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明远站在炕前,看着靠坐在矮桌旁的兰策,语气平和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公子,我打算去南边一趟,寻几味药材,有一味凌波鬼针草只有一月有,再晚得等明年了。若能寻得,您腹内绞痛的毛病,或可大为缓解。”
他顿了顿,观察着兰策的神色,继续道,“这药特殊,需得我亲自去辨认、处理,旁人替代不得。行程我已算过,快则十日,最迟半月,必能回来。这段时间,您就先安心留在此处休养。刘家婶子为人慈和,刘钊,他虽然嘴上利害,心肠不坏,他们会照顾好您的饮食起居,我也会把需用的药都备齐留下。”
兰策微微侧身,手肘支在粗糙的矮桌边缘。他左眼上覆盖着洁白的药贴,外面又细心地缠了一层透气的棉纱布,遮住大半边额角与眉骨。露出的脖颈一侧和随意搭在膝上的右手,也都缠着干净的纱布,掩藏着底下未愈的伤口。
比起刚被救回时濒死的惨状,他此刻的脸色虽依旧苍白,精神却好转些许,至少那双仅剩的右眼,不再是一片空茫的死寂,而是有了些微属于活着的凝光。
闻言,他用那只完好的右眼,平静地看了明远一眼。那目光里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依赖期盼,只有一片平静。
“道长为我,操心良多,已是恩德。”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语速很慢,“不必再如此费心奔波。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公子不必推辞。” 明远轻轻摇头,“学医之人,治病救伤是本分,谈不上费心。只要能对您的病症有益,跑一趟南边算不得什么。我本也是要配药。”
他的话还未说完,房门处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叩响,随即门被推开一条缝,刘钊探进半个脑袋,脸上挂着惯有的略显圆滑的笑,“嘿,早饭好了,粥熬得稠稠的,还蒸了豆腐包子。公子,是我给您端过来?还是,您挪步出来,跟我们一起在堂屋吃?也热闹些。”
明远被打断,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知道关于去留的话题暂时无法继续了。他看了一眼兰策,见对方已重新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们,便对刘钊道,“你先出去吧,我来端。”
刘钊笑着点头,“得嘞!那公子,我们先出去了,您休息。”
说罢,他缩回脑袋,准备带上门。就在门扉即将合拢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又抬眼朝屋内扫了一下。
门“咔哒”一声关严。
堂屋里。
热气腾腾的粥和包子已经摆上桌。刘钊心不在焉地给明远盛了碗粥,递过去,状似随意地问,“师兄,他,怎么说?是打算跟你一起走,还是留下?”
明远接过粥碗,用勺子慢慢搅动着,沉默了片刻,才道,“他,没明确说。但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不愿我再为他奔波。”
刘钊夹了个包子,咬了一口,含糊道,“他想跟你一起走啊?那他这身体铁定受不了!要我说,就住这儿呗!你不是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稳当!他不答应?要不~我去劝劝他?”
他抬眼看向明远,眼神里带着点跃跃欲试。
明远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审视,“你何时变得如此热心了?”
“嘿!师兄你这话说的,瞧不起人是不是?” 刘钊放下包子,脸上又堆起那副嬉笑的表情,“我什么时候冷淡过?这不也是为你们着想嘛!留下养伤,药都现成的,环境也熟悉,比路上颠簸强百倍!再说了…”
他压低声音,朝偏房方向努努嘴,“我看他跟我娘说话的时候,态度还挺和气,没那股子冷冰冰的劲儿。要不,就让我娘去跟他说说?兴许能成。”
明远沉吟着,没有立刻表态,只是道,“先吃饭吧。”
饭后,明远便去厨房熬药,并将接下来一段日子需用的药材分拣、包好。刘钊也该动身进城去衙门了。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趁明远在厨房忙碌、刘张氏在收拾碗筷的间隙,再次溜到偏房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兰策依旧坐在原处,手中拿着那个蛐蛐笼子,正低头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刘钊,眼神平静,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刘钊被他这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定了定神,刚准备开口,
“我不会跟他走。”
刘钊一怔,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甚至预判了他的来意。
兰策放下手中的蛐蛐笼,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我的身份,确实不宜抛头露面,更不该连累无辜。”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刘钊,看向更远处,“城中。想必也有人,仍在关心我的去向。”
刘钊心头一紧,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卓练的打听,同僚的猜测,兰灏的虎视眈眈,都说明钟逆这个名字并未完全被人遗忘,暗流仍在涌动。
他点了点头,“留在此地,并非长久之计。这里离京城太近,人来人往,难保没有万一。”
兰策的右眼微微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刘钊脸上,片刻,缓缓道,“放心,我自会离开。”
他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反而让刘钊有些措手不及,准备好的更多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明日,明远师兄就会出发南行。公子,后日离开便可。并非我执意要赶公子走,只是,我家中尚有老母需要奉养,庄子里也多是安分守己的邻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将一个重伤未愈、举目无亲的人请走,无论有多少正当理由,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卑鄙小人。
兰策听着,握着蛐蛐笼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一瞬,竹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随即,又缓缓松开。
“好。” 他只有一个字的回答,简洁,平静,没有任何怨怼。
刘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兰策一眼,便转身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视线下意识下移,再次落在兰策那只搭在膝上、缠着纱布的右手上。那纱布包裹下的手掌轮廓,靠近小指边缘的部分,明显塌陷下去一块!不是肿胀,而是缺失!有两根手指,不在那里!
手指没了?
那只被纱布覆盖的左眼,难道,也…
刘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漏跳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强烈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恐惧,瞬间冲上他的头顶!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偏房,一直冲到院门外才敢停下,他扶着冰凉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息。冬日的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刺痛,却无法平息他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张苍白平静的脸,那只缺失手指的右手,那只可能已经…的左眼…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这些伤并不少见,尤其他还在衙门,可偏偏在那人身上,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
他摇了摇头,压下心底的愧疚,他还有娘要照顾,有这份勉强糊口的差事要维持,有这一庄子老实巴交、经不起任何风浪的乡亲。
如果留下兰策,万一真的被查到,牵连的绝不仅仅是他一家!那后果,他承担不起,也不敢想象。
刘钊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碾压过的、沉重的疲惫与决绝。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衙役的公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翻腾的情绪,迈开步子,朝着京城的方向,继续赶路。
寒风卷起路边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身后的农家小院越来越远,偏房窗纸上那点微弱的光,也渐渐模糊在清晨的薄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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