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协定》签订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南洋。
那个曾经被视为疯子、乱党、垄断华工贸易、军火走私犯的陈九,一夜之间成了点石成金的财神,成了能在大英帝国、荷兰王国和美利坚合众国之间周旋的大豪商。
每天清晨,别院门口的拜帖就会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有来自槟城、马六甲的豪商,甚至有之前避之唯恐不及的福建帮、潮州帮大佬,他们提着沉甸甸的礼物,
哪怕只是为了见陈九一面,哪怕只是能在华人总会的那个实业互助名单上挂个号。
更有汇丰、渣打、德意志银行的洋人买办,穿着笔挺的西装,夹着公文包,焦急地在门口踱步。
他们嗅觉灵敏,知道兰芳特许公司即将释放出的港口、铁路、矿山融资需求,是一块多么巨大的肥肉。
然而,那扇门,始终紧紧关闭。
所有的拜帖都被礼貌却坚决地退回。
门房只给出一句冷冰冰的回话:“陈先生身体抱恙,需静养,概不见客。”
此时,宅子深处。
屋内很亮,窗户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桌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一壶温热的普洱。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觥筹交错,这是一场真正的家宴,围桌而坐的,只有寥寥数人,陈九、陈秉章、张振勋、李齐名,以及林怀舟。
陈九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衫,卸下了连日的思虑,整个人显得有些倦怠。
他端起白粥喝了一口,环视着这几位数年前撒下的棋眼,轻轻叹了口气。
“外面的声音,太吵了。”
“九爷,他们那是急了。”
李齐名笑着给陈九夹了一筷子菜,语气里带着几分痛快后的嘲弄,
“前些日子咱们被英国人拿枪指着头的时候,他们躲得比兔子还快。现在看着咱们把肉叼在嘴里了,一个个都想凑上来分一杯羹。我看,就该晾着他们,晾到他们心里发慌为止。”
“晾是要晾,但不能绝。商人趋利,这是天性,不必苛责。”
陈九放下筷子,从袖口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今晚关起门来,我交代几件事。”
“兰芳今后要明确关于花旗国的合作态度。”
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这次兰芳能绝处逢生,美国人的强势介入功不可没。
在外界看来,华人总会似乎已经成了美国在远东的代言人,
“振勋,”陈九看向张振勋,
“外界看来,华人总会似乎已成了美国在远东的马前卒。振勋,”
他看向张振勋,“你前日提过,想大规模引入美国机器,甚至想把槟城的几条商船换挂星条旗,以此震慑荷兰人?”
张振勋沉吟片刻,点头道:“确实有此意。这次美英逼得荷兰人低头,咱们都看在眼里。
谢尔曼将军在谈判桌上的霸道,那是给咱们撑了腰的。
这面星条旗,如今在南洋,面对荷兰人比黄龙旗好使。咱们若是能深度绑定美国,无论是英国人还是荷兰人,想动咱们都得掂量掂量。”
“莫要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
“振勋,你离开美国时间有点久了,这个国家,从来都不会当什么救世主。”
“它是一个精神分裂的、贪婪的、手里拿着破枪却想抢劫全世界的强盗。”
“秉章叔,各位,别被那身笔挺的军装骗了。现在的美国军事实力,在列强眼里,就是个笑话。”
“自南北战争结束以来,美国人为了休养生息,也是为了省钱,进行了疯狂的大裁军。他们现在的常备陆军,少得可怜,一共才两万多人!甚至不如李鸿章的淮军人多!
而且大部分都分散在西部荒原上,去追杀那些拿着弓箭的印第安人,或者去给铁路公司镇压罢工的工人。”
“至于海军……”
“你们亲眼看到了这次来的里士满号是什么货色。
那是老旧的木壳蒸汽船!
在这个铁甲舰横行的时代,英国人、法国人,甚至是此时的智利人,他们的军舰都能把美国海军按在水里打!
哪怕是我手里那几艘改得不伦不类的铁甲商船,真碰上了,我也敢去撞一撞!
甚至大清北洋水师成型后,或许都不如大清!”
“这是一场政治和经济讹诈的胜利,而非军事征服。
美国现在绝无能力、也无意愿在海外进行真正的军事干涉。”
“千万不要指望一旦咱们真和英法翻脸,美国人会为了咱们出兵。他们的国会里,全是孤立主义者,那是一群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吝啬鬼。他们会卖给你枪,会由于面子问题发几封抗议信,但绝不会为了海外华人的利益流一滴血。”
……
陈秉章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的茶杯,疑惑地问道,
“老朽见识浅陋。既言其兵备废弛,那为何在北美大陆,其吞并土地之凶,犹胜虎狼?听闻当年美墨之战,一口气吞了半壁江山。为何到了南洋,反而转了性,不思开疆拓土了?”
“秉章叔,你很敏锐。我在去不列颠哥伦比亚收拾罗四海之前,很多事情也看不明。”
“我在旧金山总堂,阅遍了那些关于天定命运的文书,有一篇美国人极为推崇的《美国的使命》,让我大为震动。
里面明确说了,美国的使命是占领整个美洲大陆,为其不断增长的人口提供土地和自由。扩张不仅是为了领土,更是为了传播独特的美国民主共和制度。他提出美国应成为伟大的自由帝国,其模式终将影响世界。”
“现在,这个思想已经根植到每一个美国政客和商人的骨子里,不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这个,而是这就是他们一切行动合理化的根基!”
“我在美国这么多年,认识到,美国人骨子里的两种怪病。一种叫昭昭天命,一种叫孤立主义。看似南辕北辙,实则一体。”
李齐名点了点头,“我也看到旧金山总堂,对于罗四海和那个美国间谍的相关文件,
昭昭天命,这是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也是一种强盗的逻辑。”
李齐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嘲讽,“美国人信奉上帝,他们认为,上帝赋予了昂格鲁-撒克逊人一种神圣的权利——那就是必须统治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整块大陆。
在他们眼里,周边的土地,无论是印第安人的、墨西哥人的,还是英国人的,只要是和他们陆地相连的,那就是上帝留给他们的预留地。
他们吞并德克萨斯,吞并加利福尼亚,甚至想吞并古巴和加拿大,在他们看来,那不叫侵略,那叫顺应天命,叫传播文明。”
“所以,对于身边的土地,他们是贪婪的饿狼,恨不得连骨头都吞下去。”
陈九喝了口茶,接过李齐名的话,
“是,可惜,一旦跨过了大海,这头狼就变成了缩头乌龟。这就是他们的第二种病——孤立主义。”
“他们的开国国父华盛顿,在卸任时留下一句祖训:不要卷入欧洲的纷争,不要与他国结成永久的同盟。
后来,他们的总统门罗又搞了个门罗主义,意思是:美洲是美国人的后院,欧洲列强不许插手;但作为交换,美国也绝不插手欧洲和世界其他殖民地的事务。”
“为什么?”陈秉章不解,“难道他们嫌钱烫手?”
“一是因为他们抢下来了一块足够富饶,足够大的土地,没必要像英法荷一样海外殖民,二是因为划不来。”
陈九冷冷一笑,
“秉章叔,你要明白,美国这个国家,和英法不一样。英法是贵族治国,为了荣耀和皇冠,哪怕赔钱也要占领殖民地。
但美国……是商人治国。他们算的是账。”
“建立一块海外殖民地,要派驻总督,要养庞大的常备军去镇压土着,要修路,要建教堂,要承担行政成本。就像荷兰人在亚齐,打了这么年,国库都打空了,除了几袋胡椒和烟草,得到了什么?”
“美国人精明得很,他们连自己国家的军队和警察都不想养,更不想背殖民地这个包袱。”
“他们现在的思路是:我不要你的土地,我只要你的市场。”
“他们不需要像英国人或者荷兰人那样,把兰芳变成帝国的领土,还要负责给咱们修铁路、打匪帮,打堂口,普及语言。甚至印度,英国人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还要处理他们内部的宗教矛盾,建大学,修法典。
他们只需要兰芳的大门敞开,他们的商船能进来,把他们的过剩商品卖给咱们,再把咱们的煤和矿石廉价运走。”
“这就是为什么谢尔曼坚决不肯驻军,却拼命要求最惠国待遇和门户开放。”
“在他们眼里,把兰芳变成美国殖民地,是赔本买卖;但把兰芳变成一个听话的、开放的、受美国资本控制的商业实体,那就是一本万利!”
“这就是美国式的虚伪。”
“他们一边在国内屠杀印第安人,抢占土地,一边在国际上高喊反殖民、民族自决,指责英法荷太贪婪。
其实,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更高级、更隐蔽的吃法——只吃肉,不养猪。”
“所以,”陈九看着几人,总结道,“我们对美国的合作要内心清醒。”
“我们是在与狼共舞,但这头狼现在还不想安家,它只想吃饱了就走。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
“九哥,你之前跟我提过,他们这次或许比你之前设想的还要积极?”
林怀舟轻声问道,她虽然不懂军事,但对人心的贪婪有着本能的直觉,“谢尔曼将军眼里的饥渴,我是看得出的。”
“因为穷,因为饿。更是因为——过剩。”
“南北战争打烂了他们的南方,但也催生了北方恐怖的工业怪兽。现在,他们的工厂造出的东西太多了,国内根本卖不完。
铁路修通了,钢铁堆积如山。机器日夜轰鸣,棉布、煤油、面粉……多得没处去。洛克菲勒的标准石油,卡内基的钢铁,他们急需出口,急需新的市场承接。”
“钢铁产业全行业亏损,炼油公司全行业亏损,铁路公司全行业亏损,全国经济危机…”
“可是,欧洲市场被英法德把持着,海关税高筑,他们插不进去。南美虽然是后院,但那是原料产地,吃不下这么多工业品。”
“所以——”
陈九的手指点了点桌子,“他们急需东方。急需那个拥有四万万人口的大清,急需这片物产丰饶的南洋,来消化他们过剩的产能,来拯救他们崩溃的经济。”
“这就是美国人现在的处境,它拼命发展工业,制造商品,却也是个找不到买家的推销员。”
“在欧洲老牌贵族眼里,美国就是个暴发户。他们粗鲁、没有外交礼仪、满脑子只有钱。英国人看不起他们,法国人嘲笑他们。但正因为这种被排挤的愤怒和对财富的渴望,让美国人对打破旧秩序,把英法荷这些国家按在地上有着疯狂的执念。”
陈九看着李齐名,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齐名,你以后和美国人打交道,要抓住这个核心:他们恨透了欧洲人的殖民地垄断。”
“英国人占了地盘就不让别人做生意,荷兰人更是关起门来吃独食。美国人没有殖民地,所以他们会高举自由贸易和门户开放的大旗。这不是因为他们善良,是因为只有把门踹开,他们的货才能卖进来。”
“所以,兰芳的存在,对美国人来说,就是一个用来撬开荷兰人、英国人垄断铁幕的楔子。他们支持我们,不是为了民主共和,是为了把兰芳变成他们在南洋的一个自由贸易样板区,一个不设防的大市场。”
“做好了这个样板,将来南洋其他地域,乃至大清,都会看在眼里。所以,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支持。”
“我们要利用这一点。”
“怎么利用?”李齐名问。
陈九斩钉截铁,“兰芳的铁路、矿山设备、港口设备,甚至未来的电力、各种需求的产品,优先采购美国货。甚至某些程度上,要优先于英国人。把采购价格压到最低!
只要那些钢铁、军火大亨觉得兰芳是他们的摇钱树,是他们的未来,他们就会按住国会里那些想对咱们动手的政客,也会在伦敦和海牙替我们挡子弹。”
说到这里,陈九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一种深深的忧虑浮现在眉间。他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却迟迟没有喝。
“但是,各位。我手里还有一份情报。”
“清廷这些改革派….”
陈九叹了口气,“李鸿章还在做着以夷制夷的迷梦。他以为美国对远东没有领土野心,就可以作为制衡英、俄、日的筹码。
但他不知道,美国现在的没有野心,仅仅是因为还没准备好。
谢尔曼为了给我增加信心,增加筹码,告诉我,美国海军部已经成立了一个咨询委员会,部分海军高官和政客认为美国需要建设能进行远洋决战的舰队。一旦他们的舰队开始大规模建设,甚至成型,一旦他们的工业产能,远洋贸易需要更直接的保护……”
“那只温顺的商业伙伴,就会瞬间变成吃人的帝国主义饿狼。到时候,大清在他们眼里,就不再是朋友,而是一块待宰的肥肉。”
“他们会比英国人更贪婪,因为他们来晚了,这桌席面上只剩下残羹冷炙,所以他们会吃得更凶。”
“所以,我们必须防着这一手。”
陈九站起身,在这间狭小的花厅里来回踱步,
“我在兰芳的布局,在天津的官督商办,包括把安南的煤卖给北洋,都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
“我们要趁着美国人现在还跛脚、还饥饿的时候,吃进他们的技术,利用他们的资本,壮大我们自己的筋骨。
要时刻记得发展兰芳的目的,争分夺秒。
“我们手里要有枪,兜里要有钱,心里要有底。”
“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沦为下一个印第安人,不会沦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
“这,才是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兰芳,却又坚决拒绝让兰芳成为美国保护国的根本原因。”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第二件事,”陈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目光转向张振勋和陈秉章,“是关于咱们自己人。南洋的华商,还有那些洋行。”
“这份《南洋实业互助章程》,很多华商都看过了。他们动心了,也付出了行动,但这还不够。”
“几百年来,华人下南洋,靠的是什么?三把刀——剪刀、菜刀、剃刀。还有一条烂命。
我们从做苦力开始,慢慢做小贩,做中介,最后做成了买办。
咱们现在的华商,说难听点,大部分都是依附在殖民者身上的蛀虫。英国人的洋行吃肉,我们喝汤。我们要看洋人的脸色,要买洋人的船票,甚至连汇款都要走洋人的银行。”
“振勋兄,你在槟城做了这么久的中间人生意,你最清楚。兰芳本地的物产开发,他们舍得给咱们四成的股份,是为什么?英国人笑眯眯地签字,是为什么?咱们的商品,从南洋运到欧美,中间要被洋行盘剥几层?”
张振勋苦笑一声,伸出三个手指:“至少三层。
第一层是船运,太古、怡和的轮船,运费他们说了算。;
第二层是保险和汇兑,汇丰、渣打把持着银根,汇率波动一下,咱们一年的辛苦钱就跟着被动;
第三层是销售渠道,货到了伦敦、纽约,那是洋行在卖,咱们只是负责在南洋开发,收购物产的‘土人’。”
“这就对了。”
陈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模式,必须在兰芳终结。否则,那四成股份就是摆设。兰芳特许公司成立后的第一仗,不是打仗,是商战。”
“我们要自建南洋通商脉络。”
陈九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兰芳的煤、铁、古塔胶,木材资源,还有未来柔佛的物产,安南的矿产。这些都是大宗硬通货,是工业的血液。
我们要利用这些资源,逐渐逼迫洋行让步。
以前是他们挑我们,现在是我们挑他们。谁给的运费低,谁给的分成高,我们就把货给谁。我们要利用英、美、德、法洋行之间的竞争,让他们狗咬狗。”
“同时,咱们自己的船队也要扩大,除了现有的加州和檀香山的销路,其他也要自行建立起来。”
陈九看向李齐名,目光灼灼,“阿福在天津正在筹办糖业总局和轮船招商局的分局。我们要把南洋的航线和大清的航线连起来。
卖去欧美的,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咱们四成的份额,用来养自己的航线和银行。
让我们的货,坐咱们华人的船,走咱们华人的银行结算。
哪怕一开始船少,哪怕银行小,只能做做小额汇兑,也要把这个架子搭起来。不能让命脉永远捏在汇丰和太古手里。
只要我们的船队成型,只要我们的银行有了信用,南洋华人的血汗钱,就能流回咱们自己的池子里,而不是流进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金库。”
“对于南洋的那些会馆、堂口……”陈九顿了顿,看向陈秉章。
“秉章叔,您是老江湖。那些人,有奶便是娘。
这次咱们赢了,他们会像苍蝇一样围上来。不要拒绝他们,要用利益把他们绑在兰芳的战车上。”
“让他们入股。不管是开矿还是种地,让他们把真金白银投进来。
只要他们的钱在兰芳,他们的心就在兰芳。等到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和我们绑在一起的时候,就算英国人拿枪指着他们,他们也会替我们说话。”
“以商立国,以利聚人。”
陈秉章抚须点头,眼中满是赞赏:“九爷这一招绝户计用得好。只要把大家的钱袋子系在一起,这南洋的散沙,就能凝成一块砖。”
“第三件事。”
“大清也好,南洋华人也好,这根辫子,留了太多太多年了。”
“在洋人眼里,这是猪尾巴,是奴隶的标记,是他们嘲笑我们未开化的证据。在大清眼里,这是顺民的象征,是’留头不留发’的血腥规矩。”
“我从澳门出样,到现在十二年,没有一日不想彻底剪除海外华人的辫子,可是我不敢。加州的华人,檀香山的,加拿大的,总会从来没有一日下过明确的命令要求剪除辫子,恢复汉人衣冠。”
“是因为,很多人还需要背后有一个国家,需要一个大规模组织的认可,不想成为流民,哪怕大清再烂,他也是自己和家乡的牵绊。是因为,很多人还想要回家,海外到处都在排华,很多人都想着,挣了钱,还要找一块充满乡音的土地,落叶归根。”
“剪了辫子,此生就再也回不了大清定居。”
“兰芳既成,我便不会再忍。”
“兰芳既然要改组,要新生,就不能再留着这根辫子了。”
陈秉章大惊失色,手中的茶杯差点没拿稳,“九爷,若是传回国内,那就是造反的铁证!那些刚从国内来的劳工,怕是心里也要打鼓啊。”
“必须剪!”
“我已经忍了十二年,不想再忍多过一天!”
陈九猛地转身,目光如电,那眼神让在场的人都心头一震。
“兰芳要推行新式教育,要练新军,要搞工业。这根辫子,拖泥带水,在机器旁边那是催命符,在战场上那是累赘!”
“更重要的是,它是压在人心里的一座大山!顶着这根辫子,你就觉得自己是个奴才,见官就得跪,见洋人就得低头。这口气不顺,人就站不直!”
“我不会拎不清形势之人,秉章叔,剪辫易服,兰芳人强制推行,但是其他投奔的华人,跟咱们合作的华人,全凭自愿,否则会引起老一辈的恐慌,甚至会被清廷视为造反,给我们在国内的布局惹麻烦。
我们要办学堂,教孩子识字,教算术,教格致。
更要教他们——我们是谁。”
“我们不是大清的弃民,也不是洋人的奴隶。我们是炎黄子孙,是汉家儿郎。我们的祖先是汉唐,是两宋,是有骨气的!”
“慢慢恢复汉服。不是那种唱戏的宽袍大袖,而是适合劳作、适合战斗的短打,或者是改良的新式服装。
要在潜移默化中,把那种留发不留头的恐惧,从人心里拔出去。”
剪辫是兰芳人的特权,而不是背叛。”
“还有语言。”陈九补充道,“我们要推行官话。要让不同籍贯的华人,福建的、潮州的、广府的,都能听得懂彼此在说什么。
语言通了,心才能通。我们要造一个新的族群认同,一个不再分籍贯,只认华人二字的认同。”
“这件事很难,比打仗还难。它是要在人的脑子里动刀子。”
”但这件事,不允许商量,谁要带头反抗,让阿昌叔直接动刀!”
————————————
夜已深沉。
陈九重新坐下,给每人都倒满了一杯茶。
“最后……”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离别的萧索。
“这次兰芳虽然保住了,我也从福康宁山出来了。但各位要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如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左有荷夷寻仇,右有英夷掣肘,头顶更有朝廷猜忌。
“我这次虽然把美国人拉进来搅浑了水,但也彻底暴露了我们的实力。
英国人现在对我们是既用又防。韦尔德总督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饿狼。”
“如果我继续留在南洋,留在兰芳或者新加坡,我会成为所有矛盾的焦点。
英国人会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荷兰人的刺客会随时想要我的命,清廷的密探也会盯着我的一言一行。”
“这对兰芳的发展,不利。”
陈九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所以,我决定了。”
“等兰芳公司的架子搭好,等第一批物资运进去,我就回香港。”
“回香港?”李齐名急道,“九爷,那边现在也是虎狼窝啊!港督虽然保了咱们,但毕竟……”
“正因为是虎狼窝,我才要回去。”
陈九打断了他,“香港是咱们的退路,也是咱们的钱袋子,更是我们通往大清的窗口。
我在南洋太显眼了,只有回到香港,回到那种半地下的状态,重新做回一个安分守己的寓公,英国人才能稍微放心,兰芳才能有喘息的机会。”
“而且……”
陈九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我仍在担心大清。”
“每当列强在海外受挫,或者需要转移矛盾的时候,他们就会把刀口对准那个最软弱的胖子。”
“荷兰人输了,他们会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找补。法国人在安南的动作越来越大。
……窃以为大清国运堪忧。”
“我必须回香港,利用那里的情报网,利用阿福在北洋的关系,提前布局。”
“我们要防着列强对清廷下手,更要防着清廷为了自保,把我们当成牺牲品卖给洋人。”
“狡兔三窟。兰芳是一窟,香港是一窟,还有……”
陈九站起身,举起茶杯。
“诸位。”
“数载风雨,辛苦了。”
“今夜之后,咱们又要各奔东西。齐名留守新加坡,振勋回槟城,秉章叔去联络各埠。”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天星。”
“咱们所做的一切,不求青史留名,只求……”
“只求咱们的子孙后代,再不用低头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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