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的清晨，詹晓阳是在母亲轻手轻脚的动静中醒来的。
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母亲在准备祭祀的供品。
他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箩筐拖过地面的摩擦声，碗碟轻碰的脆响，还有母亲低低的、近乎耳语般的念叨。
这是在准备“谢神”。老家有个传统，除夕这天一早，家家户户的女主人要挑着箩筐，里面装满三牲五果、茶酒香烛，绕着村子走一圈，在天神爷、土地庙、祠堂、古庙等各处祭拜，感谢神明和祖先一年来的庇佑，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詹晓阳起身，他下楼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大箩筐。母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重。
“妈，我陪您去吧？”詹晓阳说。
母亲摇摇头，挑起扁担：“不用，你去把门口那堆菜摘了，也洗了。”
扁担在母亲肩上弯成一道柔韧的弧。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前世他很少关注这些习俗，总觉得是迷信。
重生后才明白，这不是迷信，是传承，是血脉里流淌的仪式感。
来到院子，父亲和弟弟已经在忙活了。弟弟端着糨糊盆，父亲拿着刷子，正对着大门比划春联的位置。
詹晓阳开始择菜洗菜——韭菜要一根根择干净，白菜要一叶叶剥开洗，花菜切小块，还有春菜、背龙菜（菠菜）、大葱、芹菜……这些活计琐碎，但做起来有种奇异的宁静。
水很凉，是井水，刺骨，但洗过的菜青翠欲滴。詹晓阳一一码齐，放在塑料盆里。
这时父亲和弟弟在打扫院子，扫去落叶和尘土，洒上清水。
上午十点多，母亲回来了。
“都拜完了？”父亲问。
“拜完了，”母亲放下扁担，长长舒了口气，“天神爷、土地公、飞龙庙……该拜的都拜了。香烧得旺，是好兆头。”
接下来就是在家里祭祖了，以前二叔三叔家都得挑着祭品到他家来一起祭拜的，前两年孩子大了就各自在家祭拜了。
祭祖后接近中午了，午饭简单的吃了萝卜糕汤。
饭后，詹晓阳给刘小惠打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接，那头传来她轻柔的声音：“喂？”
“在干嘛？”詹晓阳问。
“帮妈妈准备年夜饭，”刘小惠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呢？”
“刚贴完对联，洗完菜。你那边热闹吗？”
“热闹，我哥回来了，带了女朋友，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忙得很。”
两人聊着家常，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听听彼此的声音。这两天没见面，只能靠电话维系，听到彼此的声音，像冬日里的暖流。
挂了电话，詹晓阳心里踏实了些，他开始帮忙准备年夜饭。同时一家人轮流洗澡穿上新衣服。
下午三点多，天还没黑，但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这是老家的传统——早早吃团圆饭，然后孩子们去拜年，大人在家守岁。
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整只的白切鸡，油亮的狮头鹅肉，肥而不腻的扣肉，鲜嫩的清蒸鱼，还有各色蔬菜、汤羹...整整十二道菜，寓意月月红，年年有余。
一家人围坐，父亲开了瓶孔府家酒，给每人倒上一小杯。连弟弟都有——过年了，破例。
“来，”父亲举起杯，神情庄重，“又是一年。祝咱们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
“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大家齐声说，碰杯。
詹晓阳看着父母，看着弟弟，看着这一桌丰盛的饭菜，心里被某种温暖而充实的东西填满。
这就是团圆，这就是年。
饭后，按照老传统，詹晓阳带着弟弟，还有闻讯赶来的堂弟堂妹们，开始在村子里拜年。
夜幕完全降临时，鞭炮声达到了高潮。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烟花也开始升起，在夜空中绽开一朵朵绚烂的花，红的，绿的，金的，把整个村庄照亮。
詹晓阳带着弟弟妹妹们们回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母亲煎好了萝卜糕，他吃了好几块，又香又烫，是记忆里最地道的年味。
然后他坐在电话旁，开始打电话拜年。
先给姑父打，电话那头很热闹，背景音里有电视声、笑声、碰杯声。他给姑父家拜年问好，姑父的声音洪亮：“晓阳啊！新年好！代我向你爸妈问好！”
接着是小姨。詹晓阳祝她新年快乐，生意兴隆。
汪厂长接电话时正在喝酒，声音有些大舌头，但听得出来很高兴。
黄爸爸那边更热闹，黄爸爸说了几句，就把电话给了黄朝彬，黄朝彬兴奋地说着家里的年夜饭有多丰盛。
最后是汪胖子。电话一接通，就听见他含糊不清的声音：“阳哥！新年快乐！”
詹晓阳笑了，嘱咐他少喝点。挂了电话，他看了看时间，九点整。
该给刘小惠打了。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同样的热闹：“喂？我在看春晚呢，赵本山刚出来。”
“好看吗？”
“好看，我爸妈笑得前仰后合。”
两人就这样聊着，聊春晚，聊年夜饭，聊拜年收了多少红包，聊明天的计划...没什么实质内容，就是闲扯，但谁也不舍得挂电话。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疏了，但还没停。远处近处，零零星星的，像夜的呼吸。詹晓阳靠在椅子上，听着电话那头刘小惠轻柔的声音，眼皮渐渐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说：“惠儿，我困了。”
“那睡吧，”她的声音像在哄孩子，“晚安，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平凡，温暖，真实的除夕夜。
他沉入了梦乡。
……
第二天，詹晓阳也是在鞭炮声中醒来的。
那不是零星的鞭炮，而是密集的、连绵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从凌晨开始，一直持续到天亮。这是大年初一的“开门炮”，家家户户都要放，寓意开门红，迎新年。
1997年，牛年的春节，大年初一。
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二个春节。
母亲已经做好了“九样菜”早餐——这是老家的传统，大年初一早上要吃九样不同的食物，寓意长长久久，丰盛富足。
饭后，母亲收拾碗筷，父亲泡茶，弟弟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看着。
詹晓阳穿上外套，对父母说：“我出去走走。”
“早点回来，”母亲嘱咐，“今天肯定有人来拜年。”
“知道。”
他走出院子，走上田埂。今年的春天来得早，虽然是正月初一，但天气格外好。阳光暖暖地照着，风柔柔地吹着，田野里已经是一片盎然春意。
成片成片的蔬菜地，绿油油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田埂边的野草也冒出了嫩芽，星星点点的绿，点缀在褐色的土地上。水渠里的水静静流淌，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水草和小鱼。偶尔有麻雀飞过，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
詹晓阳慢慢走着，呼吸着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这是他熟悉的田野，是他从小奔跑玩耍的地方。每一道田埂，每一条水渠，每一棵树，他都记得。
前世离家后，很少回来，这些景象渐渐模糊。重生后，每一次回来，都像是重新认识，重新珍惜。
他走了快一个小时，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走回来。路上遇到几个早起的村民，互相拜年，说吉祥话。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回到家，拜年的人已经来了。是隔壁的堂叔一家，带着两个孩子。母亲端出糖果瓜子，父亲泡茶，大家坐在堂屋里，说着吉祥话，聊着家常。
一拨人走了，又来一拨。整个上午和下午，家里就没断过人。亲戚，邻居，朋友……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詹晓阳忙着招呼，倒茶，递烟，发红包，说吉祥话。虽然累，但心里是高兴的。
中间他和弟弟也到邻居家串门拜年。
这就是年，这就是人情，这就是烟火气。
傍晚时分，人渐渐少了。詹晓阳刚想喘口气，电话响了。
是刘小惠。
“晓阳，”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们家人一小时后到你家拜年。”
詹晓阳愣了一下：“你们？全家？”
“嗯，我爸，我妈，我哥，我大姐一家，还有霞姐都来。”刘小惠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妈安排的……说要正式谢谢你。”
詹晓阳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拜年，这是刘家全家来表达谢意——感谢他帮刘小惠，帮大姐，帮霞姐，帮刘家盖新房，帮他们改变命运。
“这……有点隆重了吧？”他委婉地说。
“我妈说一定要来，”刘小惠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也带着甜蜜。
挂了电话，詹晓阳深吸一口气，走进堂屋。父母正在收拾茶具，见他的表情，母亲问：“谁的电话？”
“小惠的，”詹晓阳说，“她全家……一小时后要来拜年。”
父母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父亲放下手里的茶杯：“全家？她爸妈，哥哥姐姐都来？”
“都来，”詹晓阳点头，“还有霞姐。”
短暂的沉默。然后母亲先反应过来：“这是……来道谢的。”
“嗯，”詹晓阳承认，“毕竟我帮了她们家不少。”
“那得准备准备，”一家人立刻忙碌起来。父亲拿出好点的单丛茶，母亲重新摆弄果盘和糖果。
虽然刘家说了不是以亲家身份来访，但这份郑重，这份心意，让他们不得不郑重对待。
七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村里灯火通明，鞭炮声此起彼伏。
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院门口停下。
詹晓阳一家迎出去。院门外，刘家一行人已经到了。刘爸爸刘妈妈走在前面，手里提着礼品——两瓶酒，两条烟，后面是刘小惠的哥哥与他女朋友，再后面是刘小惠的大姐一家三口，大姐抱着孩子，姐夫提着水果；最后是霞姐，她也提着一箱牛奶，有些拘谨地笑着。
“新年好！新年好！”刘爸爸先开口，声音洪亮。
“新年好！快请进！”詹爸爸连忙迎上去。
大家互相拜年，说吉祥话，热闹非凡。母亲端出糖果瓜子，父亲泡茶，詹晓阳和弟弟忙着搬椅子。
大家坐下，寒暄。刘妈妈先开口，语气诚恳：“詹大哥，大嫂，今天我们来，主要是想谢谢晓阳。这孩子……帮了我们家大忙。小惠在潮城，多亏他照顾；她大姐的到城里上班，也是晓阳出的主意；还有小霞，要不是晓阳介绍，现在还在山里……还有我们家那新房。”
她说得有些激动，眼圈微红。
詹爸爸摆摆手，笑容温和：“小惠妈，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晓阳有条件，帮帮小惠，帮帮你们家，那是应该的。再说了，”他看了詹晓阳一眼，眼里有骄傲，“这小子，能有今天，也是你们家小惠帮衬着。两个孩子互相扶持，是好事。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说得巧妙，既接了谢意，又点了两个孩子的关系，还给了双方台阶。刘爸爸刘妈妈听了，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詹晓阳身上。刘妈妈夸詹晓阳懂事能干，詹妈妈夸刘小惠温柔大方……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话题始终围绕在两个年轻人身上。
而几个年轻人，倒成了陪衬。詹晓阳和刘小惠坐在角落，听着大人们的夸奖，相视而笑，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甜蜜。
孩子们则在一边玩。刘小惠大姐的孩子才两岁，摇摇晃晃地走，弟弟逗他，把他逗得咯咯笑。堂屋里充满了笑声，说话声，还有电视里春晚重播的音乐声。
坐了大约半小时，刘家人起身告辞。刘妈妈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詹妈妈则拉着她的手说“常来常往”。临走时，双方的父母都给孩子们发了红包——詹晓阳和刘小惠有，弟弟有，刘小惠的哥哥和女朋友有，大姐的孩子也有。
红包不大，但心意重。
送到院门口，大家又互相拜年，说吉祥话。刘小惠落在最后，她看了詹晓阳一眼，眼里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轻声说：“我走了。”
“嗯，”詹晓阳点头，“路上小心。”
她转身，跟上家人，消失在夜色中。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院门口的红灯笼下，詹晓阳站在那里，她挥挥手，他也挥挥手。
回到堂屋，母亲在收拾茶具，父亲在抽烟，弟弟在看电视。詹晓阳帮忙收拾，心里却还萦绕着刚才的热闹和温暖。
“小惠一家，是实诚人。”父亲忽然说。
詹晓阳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他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
夜空中繁星点点，远处还有零星的烟花升起，绽放，落下。
空气中弥漫着很浓硝烟味，这才是属于年的味道。
1997年，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二个春节，但感觉像过了很久。这一年半，他改变了太多，也得到了太多。
不一样的大年初一，更是不一样的1997年。詹晓阳在心里默默的说着。
重生的他知道，1997——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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