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栖霞山的那日,秋意已深得透骨。
晨霜凝在衰草上,白茫茫一片,踩上去咯吱作响。山道两旁的枫树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在惨淡的天光下燃烧般刺目。云璃回头望去,那座守了十年的小院,隐在雾霭深处,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一声,一声,像是送别,又像是挽留。
“走吧。”谢听澜在她身侧低声道。
他换了一身深青色布衣,头发用木簪束起,腰间悬着一柄寻常铁剑,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游侠。只有那双眼睛,偶尔掠过锐光时,才会让人想起他曾经是名动江湖的听雨楼主,是凌殊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黑血老鬼走在最前面,佝偻的背影在晨雾中如同一截枯木。他没有带行李,只在怀里揣着几样要紧东西——淑妃的遗书、断裂的玉簪、还有那幅惊心动魄的阵图。这些东西用油纸裹了又裹,贴身藏着,仿佛藏着的是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秘密。
三人沉默地下山。
栖霞山到京城,快马需三日,步行则要七八日。他们不敢走官道,专拣偏僻小路,昼伏夜出,尽量避开人烟。即便如此,一路上仍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不安的窥视感。
不是幽冥道的余孽——玄微子死后,幽冥道树倒猢狲散,即便有漏网之鱼,也该躲起来苟延残喘,而不是主动招惹他们。
是另一股势力。
更隐蔽,更危险。
“有人在盯梢。”第三日傍晚,黑血老鬼在一处废弃的土地庙里停下脚步,嘶哑的声音在破败的庙堂里回荡,“从昨天开始,至少有三拨人轮流跟着。手法很老练,不是江湖路子。”
谢听澜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尘土。尘土里有极浅的脚印,鞋底纹路是官靴的制式,但做了伪装,乍看像是普通布鞋。
“宫里的人。”他淡淡道。
云璃的心沉了沉。
宫里。
玄微子背后的“主上”,果然还在活动。而且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行踪,甚至可能……知道了他们在栖霞山的发现。
“要甩掉吗?”黑血老鬼问。
“甩不掉。”谢听澜摇头,“对方既然能跟到这里,说明对我们的路线了如指掌。强行甩脱,只会打草惊蛇。”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让他们跟。正好,我也想看看,这位‘主上’到底有多大本事。”
云璃看向庙门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几点寒鸦掠过天际,叫声凄厉。这片看似平静的秋野,处处暗藏杀机。
“师兄,”她轻声问,“当年凌殊在宫里,到底布下了多少暗桩?”
谢听澜沉默片刻,缓缓道:“明桩三十七,暗桩一百零九。遍布六宫二十四司,甚至……御前侍卫和司礼监里也有。”
这个数字让云璃倒吸一口冷气。
她知道凌殊心思缜密,却没想到他早在十年前,就在宫中布下了如此庞大的情报网。
“但这些暗桩,大部分在乾元殿之变后,或被清洗,或自动蛰伏。”谢听澜的声音低沉下去,“如今还能用的,不超过二十人。而且……我们无法确定,这些人里,有没有已经被收买,或者本就是双面细作。”
庙堂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油灯昏黄的光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同鬼魅舞蹈。
“所以,”云璃缓缓道,“我们这次回京,不只是要查真相,更是要……清理门户?”
谢听澜看着她,眼神复杂:“云璃,你要想清楚。一旦踏进这个旋涡,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十年前,有凌殊在前面为你挡着。十年后……”
“十年后,我自己来。”云璃打断他,声音平静而坚定,“凌殊用命换来的太平,不能毁在那些魑魅魍魉手里。父母的血仇,淑妃娘娘的冤屈,还有……那些因这场阴谋死去的人,都该有个交代。”
她站起身,走到庙门口,望着京城的方向。
夜色如墨,天际却隐隐泛着红光——那是京城的万家灯火,是权力与欲望交织的漩涡中心。
“走吧。”她说,“该来的,总会来。”
第七日深夜,三人抵达京郊。
没有进城,而是在西郊一处荒废的田庄落脚。这田庄是凌殊早年置下的产业,地契在谢听澜手中,十年无人打理,早已破败不堪,但胜在隐蔽。
“今晚先在这里休整。”谢听澜点亮庄内唯一完好的油灯,“明天一早,我进城联络暗桩。你们留在这里,不要露面。”
云璃点头,没有反对。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太过显眼——十年前那场宫变,虽然大部分人以为她死了,但宫中那些老人,那些参与过追捕的人,很可能还认得她。贸然露面,风险太大。
黑血老鬼去检查庄子的防御,谢听澜则从怀中取出一张京城地图,在灯下铺开。
“这是最新的京城布防图。”他指着图上的标记,“皇城、宫城、各衙门、驻军营地……都标注清楚了。十年前的变化不大,但有几个地方需要注意。”
他的手指点在一处:“司星监,玄微子死后,新任监正是清虚真人的弟子,道号‘明净’。此人年轻,但背景深厚,是皇后的远房侄孙。”
又点向另一处:“御前侍卫统领换人了,现在是威武侯世子,赵彻。此人武将出身,但心思细腻,与太子——现在是陛下了——关系密切。”
最后,手指停在皇城深处:“乾元殿,自十年前那场大火后,一直封闭,未曾重修。陛下登基后,下旨将那里列为禁地,擅入者死。”
乾元殿。
听到这三个字,云璃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个改变了她一生,也夺走了凌殊性命的地方。
“淑妃娘娘的遗物里提到,玄微子背后的‘主上’就在宫中。”谢听澜收起地图,神色凝重,“但宫中人数以万计,上至帝后嫔妃,下至太监宫女,都有可能。要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一定要查所有人。”云璃忽然开口,“只要查一个人。”
“谁?”
“当年主持淑妃娘娘丧仪的人。”
谢听澜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说……能在淑妃娘娘死后,接近她遗体,甚至可能取走某些东西的人?”
云璃点头:“淑妃娘娘在遗书里说,玄微子害她,是为了试验献祭阵法。而试验需要‘皇室血脉’为祭品。那么,淑妃娘娘死后,她的遗体……或者说,她遗体里的某些东西,很可能被取走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能接触到淑妃娘娘遗体,且不引人怀疑的,只有主持丧仪的礼官、验尸的太医,或者……处理后事的太监宫女。”
谢听澜眼中闪过一道光。
“二十年前的旧案,相关人员恐怕早就换了好几茬。”他沉吟道,“但宫中人事档案应该有留存。只要能拿到当年的记录……”
“我去拿。”云璃说。
谢听澜看向她,皱眉:“太危险了。宫禁森严,尤其人事档案属于机密,存放在内务府的‘黄册库’,守卫比皇城还严。”
“正因为严,才更要去。”云璃的眼神坚定,“师兄,你知道的,有些事,只能我自己去。”
谢听澜沉默了。
他知道云璃说得对。这件事牵扯到她的父母、凌殊、淑妃,甚至她自己的命运。她必须亲自去查,亲自去面对。
“好。”他终于点头,“但必须等我和暗桩接上头,拿到内应和路线图。而且……你要答应我,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退,不要硬来。”
“我答应。”
深夜,云璃独自坐在破败的厢房里。
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她孤独的影子。她从怀中取出那枚断裂的玉簪,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质。
莲花簪头,栩栩如生。
她想起凌殊也曾有一支莲花簪,是他母妃的遗物。他很少佩戴,只在她十八岁生辰那日,悄悄插在她发间,笑着说:“这簪子是一对,另一支我找不到了。这支……先给你。”
那时她不懂他眼中的深意,只当是寻常礼物。
现在想来,那支簪子,或许就是他母妃留给未来儿媳的信物。而另一支,应该就是淑妃娘娘交给母亲保管的这支。
可惜,簪子断了。
人也散了。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吹得破窗纸哗啦作响。云璃抬起头,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月白锦袍的身影,站在月光下,对她温柔地笑。
“凌殊……”她喃喃低语,“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查清这一切。”
无人回应。
只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翌日清晨,谢听澜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衫,扮作进城卖柴的樵夫,背着一捆干柴离开了田庄。黑血老鬼则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件农具,在庄子周围伪装成耕作的痕迹。
云璃留在屋内,继续研读从栖霞山带出的前朝典籍。这些典籍大多是司星监关于星象、阵法、奇门遁甲的记载,晦涩难懂,但仔细琢磨,却能发现许多与玄微子那幅阵图对应的细节。
尤其是关于“幽冥之门”的部分。
前朝司星监似乎曾深入研究过幽冥之力,甚至尝试过与之沟通。典籍中记载,幽冥之力并非纯粹的邪恶,而是一种与现世力量截然相反的“负能量”。若能以特殊方法引导、转化,甚至可以用于延年益寿、增强修为。
但这种方法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幽冥之力反噬,轻则神智错乱,重则魂飞魄散。
玄微子显然走了最危险的那条路——他不仅没有转化幽冥之力,反而试图接引幽冥之主降临,以换取无上力量。
“贪欲……”云璃合上典籍,轻叹一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玄微子已经贵为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不满足,最终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可那个藏在幕后的“主上”,又想要什么呢?
权力?长生?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脚步声。
黑血老鬼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只野兔:“中午加个菜。”
他将兔子扔在墙角,在云璃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丫头,你昨晚……又梦见殿下了?”
云璃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没有回答,但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十年了,”黑血老鬼叹息,“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我放不下。”云璃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也不想放下。”
黑血老鬼看着她,眼神复杂:“可是丫头,殿下已经走了。你再执着,也只是折磨自己。”
“我知道。”云璃抬起头,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可如果我放下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了。他的牺牲,他的付出,他为我做的一切……就会随着时间,被彻底遗忘。”
她握紧了手中的玉簪:
“我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黑血老鬼不再劝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爱恨痴缠。有些人,注定要为一份情,付出一生。旁人劝不动,也拦不住。
正午时分,谢听澜回来了。
他没有带回柴,而是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一进屋,他就反手关上门,神色凝重。
“情况不太妙。”他压低声音,“我联系上了三个暗桩,两个已经死了——一个是三个月前‘突发急病’,另一个是上个月‘失足落水’。剩下的那个,给了我这个。”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片,正面刻着青龙,背面是“殊”字;一张折叠的纸条;还有一小瓶药粉。
“铁片是暗桩的信物,纸条上是宫中的最新情况。”谢听澜展开纸条,声音更沉,“至于这瓶药粉……是‘化尸散’。”
云璃和黑血老鬼的脸色都变了。
化尸散,见血封喉,触肤即腐,是江湖上最恶毒的毒药之一。暗桩给这个,意思很明显——必要时候,可以毁尸灭迹,或者……自尽。
“暗桩说,宫中这半年来,已经‘病故’了十七个老人。”谢听澜看着纸条上的字,一字一顿,“都是二十年前就在宫里当差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当年的旧事。”
“灭口。”黑血老鬼嘶声道。
“不止。”谢听澜摇头,“暗桩还提到,内务府的黄册库,三个月前发生了一场‘意外走水’,烧毁了不少旧档案。其中就包括……淑妃娘娘丧仪的相关记录。”
云璃的心沉到了谷底。
对方动作太快了。
他们刚发现线索,对方就已经开始抹除痕迹。
“还有更糟的。”谢听澜收起纸条,看向云璃,“暗桩说,最近宫里在暗中追查一个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容貌清丽,左腿有旧伤,武功高强。描述……很像你。”
云璃浑身一僵。
对方不仅知道她还活着,还在找她。
“我们被出卖了。”黑血老鬼脸色铁青,“有人在给宫里通风报信。”
谢听澜点头:“恐怕从我们离开栖霞山那一刻起,行踪就已经暴露了。对方之所以没动手,要么是在等我们进京,要么……是想看看我们到底知道多少,还有哪些同党。”
他顿了顿,看向云璃:“现在撤退,还来得及。一旦进了京城,就真是瓮中捉鳖了。”
云璃沉默良久。
油灯在桌上静静燃烧,火苗跳跃,映亮她苍白的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簪,簪身的冰凉透过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然后,她笑了。
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师兄,你说得对。”她轻声说,“一旦进了京城,就是瓮中捉鳖。”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京城巍峨的城墙轮廓:
“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才是那个捉鳖的人?”
谢听澜怔住了。
“对方以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以为我们是被追捕的猎物。”云璃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可如果,我们故意暴露行踪,引他们出来呢?”
“你是说……钓鱼?”黑血老鬼眯起眼睛。
“对。”云璃点头,“既然对方在找我,那我就让他们找到。但找到的,不能是真的我,而是一个……饵。”
她看向谢听澜:“师兄,你在京城,有没有可靠的易容高手?”
谢听澜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点头:“有。城南‘百面坊’的老板娘,欠我个人情。”
“那就好。”云璃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凌殊留给她的龙纹玉佩,她一直贴身戴着,“用这个做信物,请她帮我做一张人皮面具。要三十岁左右,容貌普通,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那种。”
“然后呢?”黑血老鬼问。
“然后,我戴着面具进城,故意在一些地方留下痕迹——比如去药铺买治腿伤的药,比如在茶馆打听二十年前的旧事。”云璃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对方一定会注意到这个‘可疑女子’,然后跟踪、调查,甚至……动手。”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只要他们动手,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的黑手。”
谢听澜沉默了。
这个计划很大胆,也很危险。一旦被识破,云璃就会陷入重围,生死难料。
但他也清楚,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敌暗我明,被动防守只会越来越被动。唯有主动出击,才能撕开一道口子。
“我陪你。”他终于说。
“不。”云璃摇头,“师兄,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从袖中取出那幅阵图的摹本——这是她昨夜临摹的,原件已经妥善藏好。
“你要拿着这个,去找一个人。”
“谁?”
“清虚真人。”云璃缓缓道,“只有他,才能看懂这幅阵图的全部含义,才能判断出,对方到底想用这阵法做什么,以及……还有哪些地方,可能藏着同样的阵法。”
谢听澜的脸色变了。
清虚真人自从十年前那场大战后,就销声匿迹,有人说他云游四海,有人说他闭关修炼,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云璃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当年离开镇幽台前,他给过我一个地址。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在那里。”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谢听澜。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江南临渊城,听雨楼。
谢听澜愣住了。
听雨楼……那是他十年前的身份,是他和凌殊一起创立的江湖势力。玄微子死后,他以为听雨楼早就散了,没想到……
“清虚前辈接手了听雨楼。”云璃轻声道,“他说,这是殿下留下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没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经营,收集情报,监视幽冥道的余孽,也……在查那个‘主上’。”
谢听澜握紧了纸条,眼中情绪翻涌。
十年了。
他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人在默默努力。
“所以,”云璃看着他,眼中是信任与托付,“师兄,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找到清虚前辈,把阵图交给他,然后……等我消息。”
“那你……”
“我有老黑。”云璃看向黑血老鬼,“而且,我不会真的孤身犯险。既然要钓鱼,总得有鱼饵,也得有渔夫。”
黑血老鬼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黄牙:“丫头放心,老头子我虽然老了,但护你周全的本事,还是有的。”
谢听澜看着两人,良久,终于重重点头。
“好。但我有一个条件。”他看向云璃,“无论发生什么,保住性命。如果你死了,我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云璃与他对视,轻轻点头。
“我答应你。”
当夜,谢听澜带着阵图摹本,连夜离开了田庄,南下江南。
云璃和黑血老鬼则留在庄内,等待百面坊的人皮面具。
三日后的黄昏,一个相貌普通的青衣妇人,挎着菜篮,走进了京城永定门。
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容貌平平,左腿微跛,走得很慢。守门的士兵例行公事地盘查了两句,就挥手放行了。
妇人低着头,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很快消失在街巷深处。
没有人注意到,她挎着的菜篮底部,藏着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剑。
也没有人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悄悄收起笑容,对着巷口打了个手势。
暗处,几双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鱼,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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