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河谷。
云璃伏在谢听澜背上,听着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从荒村逃出已有两个时辰,天将破晓,但追兵并未甩脱——她能听到身后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声,还有某种更诡异的、仿佛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他们……用了寻踪犬……”谢听澜喘息着开口,脚步却丝毫不停,“还有……尸傀……不止一具……”
云璃心头一紧。昨夜那具尸傀的恐怖还历历在目,若再来几具,以谢听澜现在的状态,绝无胜算。
“放我下来……”她挣扎道,“你自己走……”
“闭嘴。”谢听澜的声音依旧冷静,但透着掩饰不住的虚弱。他肩头的伤口虽已简单包扎,但一路奔逃,鲜血不断渗出,浸透了半边衣衫。
云璃不再说话,只是咬紧牙关,将脸埋在他肩头。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逐渐降低——失血过多,加上一夜奔逃,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前方出现一道峡谷。
两山夹峙,中间一道狭窄的缝隙,仅容一人通过。谷口长满藤蔓,若不细看,极易错过。
谢听澜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果断道:“进谷。里面有处隐秘的山洞,或许能躲一躲。”
他拨开藤蔓,背着云璃挤进峡谷。谷内幽暗潮湿,石壁上爬满苔藓,头顶一线天光,脚下溪流潺潺。谢听澜沿着溪流向上游走了约半里,在一处瀑布旁停下。
瀑布不高,水流却不小,哗哗的水声在山谷间回荡。谢听澜放下云璃,拨开瀑布旁茂密的藤萝,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进去。”
云璃拄着谢听澜递来的树枝,艰难挪进洞口。洞内比想象中宽敞,有天然石室,顶部有裂缝透入天光,虽然昏暗,但至少能视物。洞底有干草铺成的简陋床铺,还有石灶和些许生活用具,显然有人在此居住过。
“这是我早年游历时发现的落脚处。”谢听澜点燃石灶旁的火折子,升起一小堆火,“没想到还有用上的一天。”
火光驱散了洞内的阴冷。云璃这才看清他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上满是冷汗,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
“你的伤……”她担忧道。
谢听澜摆摆手,撕开肩头的衣料,露出伤口。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边缘已有些发黑。
“刀上有毒。”他平静地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药粉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缕缕青烟。谢听澜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却硬是没发出第二声。
云璃看得心惊肉跳。她知道那是在用烈性药物强行拔毒,痛苦不亚于刮骨疗伤。
片刻后,谢听澜长舒一口气,撕下衣襟重新包扎伤口,动作娴熟得仿佛受过千百次训练。
“你……”云璃欲言又止。
“习惯了。”谢听澜淡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行走江湖,受伤是常事。”
他包扎完毕,从行囊中取出干粮和水囊,递给云璃一些:“吃。休息一个时辰,我们必须继续走。”
云璃接过干粮,却食不知味。她看着谢听澜,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凌殊的故交,听雨楼楼主,身手卓绝,智计过人,却为何甘愿为她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出生入死?
“谢楼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与凌殊殿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听澜正在喝水,闻言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水囊。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复杂难明的神色。
“他……”谢听澜的声音低了下去,“救过我的命。”
“不止吧?”云璃看着他,“若只是救命之恩,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谢听澜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十四年前,我全家被仇家所害,只有我一人逃出,身负重伤,倒在荒野。是当时还是皇子的凌殊殿下路过,将我救回府中,不仅请名医诊治,还教我武功,授我谋略。”
他的目光投向洞外,仿佛穿过时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殿下那时也不过十五岁,却已显露出远超年龄的睿智与胸怀。他说,这天下需要更多有能力的人去守护,而我有这样的潜质。”谢听澜苦笑一声,“后来我才知道,他救我不止是因为善心,更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去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不能见光的事?”云璃心中一动。
“监察百官,刺探情报,必要时……清除威胁。”谢听澜的声音平静无波,“殿下看似淡泊,实则早就在为将来布局。他知道朝中暗流汹涌,知道几位皇子各怀心思,更知道……国师玄微子有问题。”
云璃呼吸一滞:“他早就知道?”
“知道,但没有证据。”谢听澜道,“玄微子隐藏得太深,二十年来滴水不漏。殿下只能暗中调查,而我,就是他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看向云璃:“直到三年前,殿下在江南游历时,意外发现一处前朝遗迹,得到了一些古籍残卷。从那些古籍中,他拼凑出了‘镜心’与‘幽冥道’的真相,也推算出……当代镜心传承者,会在司星监出现。”
云璃浑身一震:“所以……所以他去司星监当值……”
“是为了你。”谢听澜直视她的眼睛,“殿下从古籍中得知,这一代的镜心传承者,会是个女子,且命格特殊,注定要卷入一场巨大的风波。他想找到你,保护你,却没想到……”
“没想到他自己先陷了进去。”云璃的声音颤抖。
谢听澜点头:“殿下第一次见到你时,回来对我说:‘我找到她了。但看到她那双眼睛,我就知道,这辈子完了。’”
云璃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起与凌殊的初见——那时她刚入司星监不久,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宫女。那日春寒料峭,她在庭院里清扫落叶,一抬头,便看见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年轻人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湖水,倒映着天空和她小小的影子。
她慌忙低头行礼,他却走过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云璃。”
“云璃……”他低声重复,然后笑了,笑容很淡,却如春风拂过冰面,“好名字。”
那时她不懂那笑容里的深意,不懂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决绝。
原来,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的命运,也知道自己的命运。
“殿下为你做了很多。”谢听澜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暗中派人保护你,调阅你的身世档案,甚至……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你挡过三次暗杀。”
暗杀?
云璃愣住了。她从未察觉!
“一次是你在御花园落水,其实是被推下去的。是殿下暗中安排的护卫救了你。”谢听澜缓缓道,“一次是你在司星监藏书阁差点被掉落的书架砸中,是殿下提前换了那排书架。还有一次……是你十八岁生辰那夜,有人在你的饮食中下了慢毒,是殿下偷换了你的饭菜。”
云璃如遭雷击。
那些她以为的意外,原来都是阴谋!
而凌殊,那个总是冷淡疏离的皇子,竟在暗中为她做了这么多!
“为什么……”她哽咽道,“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因为告诉你,只会让你更危险。”谢听澜轻叹,“玄微子太警觉,殿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监视之下。若他与你走得太近,玄微子立刻会察觉你的特殊。所以他只能疏远你,甚至……故意冷落你。”
冷落……
云璃想起那些被他无视的日子,想起他每次见到她都冷淡地移开目光,想起她以为自己一厢情愿时的伤心绝望……
原来,都是假的。
都是他为了保护她,演的一场戏。
“乾元殿之变前三个月,殿下终于掌握了玄微子与幽冥道勾结的关键证据。”谢听澜的声音沉了下去,“但他也知道,玄微子已经察觉了。那是一场必死的局——玄微子故意松动封印,放出幽冥魔源的气息,引诱殿下前去查看。而殿下……明知是陷阱,还是去了。”
“因为他知道,那是唯一能重创玄微子的机会。”云璃喃喃道,“也是……唯一能为我争取生机的方式。”
谢听澜点头:“殿下以自身龙魄为引,强行修补封印,虽然身死,却也重创了玄微子的本源,让他短期内无法动用全力。这才给了我们逃亡的时间。”
洞内陷入沉默,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云璃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臂弯,泪水无声滑落。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凌殊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牺牲。
他早就看到了结局,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个结局——只为给她,争一线生机。
“所以……”她抬起泪眼,看向谢听澜,“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也是凌殊安排的一部分?”
谢听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殿下临终前,通过特殊渠道给我传了最后一封信。信中说,若他有不测,要我务必护你周全,助你完全掌控镜心之力,然后……带你去栖霞山,那里有对抗幽冥道的最后希望。”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递给云璃。
云璃颤抖着手接过,展开。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听澜吾兄:若见此信,吾已赴黄泉。云璃之事,托付于兄。栖霞山深处,有吾所留之物,关乎天下安危,亦关乎云璃身世之谜。望兄护她前往,完吾未竟之志。凌殊绝笔。”
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最后那个“殊”字,笔画颤抖,几乎难以辨认。
云璃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身世之谜……
又是身世之谜。
“谢楼主,”她擦去眼泪,声音却异常坚定,“我的身世……究竟有什么秘密?”
谢听澜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开口:“殿下调查过你的身世。你的母亲……姓白,名素心。”
白素心?
云璃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二十年前,江南有位名动天下的奇女子,不仅容貌绝色,更精通医术、星象、奇门遁甲。”谢听澜缓缓道,“她就是白素心。而她……是上一代的镜心传承者。”
云璃如遭重击,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母亲……是上一代镜心传承者?
“白素心与当时的司星监监正——也就是你的父亲云星河——相恋,生下了你。但他们的结合,触怒了某些势力。”谢听澜的声音低沉下去,“具体发生了什么,殿下也未完全查清,只知道在你三岁那年,白素心突然失踪,云星河将你送入司星监后也离奇暴毙。而那时主持司星监的,正是刚刚上任的国师玄微子。”
云璃浑身冰凉。
父亲暴毙,母亲失踪,而她被送入司星监……这一切,难道都与玄微子有关?
“殿下推测,玄微子当年就在寻找镜心传承者。他可能发现了白素心的身份,设计害死了云星河,掳走了白素心。而你……因为年纪太小,镜心之力尚未觉醒,被他留在了司星监,作为……备用的祭品。”
祭品……
云璃想起沈墨密信中的内容:九十九个纯阴命格的女子精血,加上镜心之力和龙魄,方能开启幽冥之门。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玄微子选中的祭品!
“栖霞山的遗迹里,”谢听澜看着她,“或许有你父母留下的线索,也有对抗幽冥道的方法。那是殿下最后的希望,也是……你唯一的生路。”
云璃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明白凌殊为何要为她赴死。
明白玄微子为何要不惜一切代价抓她。
明白自己肩上,究竟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谢楼主,”她抬眼,眼中再无迷茫,只有冰冷的决绝,“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栖霞山?”
谢听澜刚要回答,洞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好!”谢听澜脸色骤变,“是幽冥道的‘驭狼术’!他们用狼群追踪!”
话音未落,洞外已传来狼爪刨地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呜咽。听声音,至少有十几头狼,已将他们包围!
谢听澜迅速熄灭火堆,拔出长剑,护在云璃身前。
“你的伤……”云璃急道。
“无妨。”谢听澜的声音冷静如常,“你待在洞内最深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谢听澜打断她,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深如寒潭,“记住,活下去。这是殿下……也是我,唯一的愿望。”
说完,他转身,义无反顾地冲出了山洞!
洞外立刻传来狼群的咆哮、兵刃破空声、狼的惨嚎和人的闷哼!
云璃靠在石壁上,浑身颤抖。她想出去帮忙,可左腿完全麻木,连站都站不稳。她恨自己的无用,恨这该死的伤,恨这残酷的命运!
洞外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
狼群的攻势骤然停止。紧接着,一个阴冷的声音传来:
“谢听澜,放下剑吧。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是白无常!
云璃的心沉到了谷底。
“要我放下剑?”谢听澜的声音带着讥诮,“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白无常的声音毫无温度。
洞外再次响起打斗声,但这一次,夹杂着某种诡异的铃铛声——是白无常出手了!
云璃焦急万分,却无能为力。她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心口。
微光……微光……
呼唤……回应……
怀中的玉佩又开始发热,两股气息交织,心口的微光开始跳动。但这一次,光芒很弱,很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昨夜强行催动镜心之力,再加上封脉针的消耗,已到了极限。
洞外的打斗声渐渐弱了下去。
“谢听澜,你确实很强。”白无常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喘息,“但终究……只是凡人。”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
云璃的心跳几乎停止。
“进去,抓人。”白无常冷冷下令。
脚步声向洞口逼近。
云璃绝望地闭上眼睛。完了……一切都完了……
但就在此时,洞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紧接着是白无常的惊呼:“什么人?!”
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幽冥道的小辈,也敢在此放肆?”
这个声音……
云璃猛地睁眼!
是守墓人!那个在京城救过她的守墓人!
洞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比刚才更猛烈!气劲碰撞的闷响、岩石崩裂的巨响、白无常的怒喝和守墓人低沉的咒语声混杂在一起!
片刻后,一切归于寂静。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洞口,逆着天光,如同一尊古老的石像。
“丫头,”守墓人嘶哑开口,“还能走吗?”
云璃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摔倒在地。
守墓人走进来,看到她左腿的伤势,眉头紧锁:“封脉针?胡闹!这针法最多撑三天,三天后毒性全面反扑,你必死无疑!”
“前辈……”云璃急切地问,“谢楼主他……”
守墓人沉默片刻,缓缓道:“那小子……重伤昏迷,但还活着。白无常被我暂时击退,但很快就会带更多人回来。”
他俯身检查云璃的腿伤,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倒出些粘稠如墨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药膏触及皮肤,传来刺骨的冰凉,但伤处的灼痛却奇迹般减轻了。
“这是‘九幽寒髓膏’,能暂时压制毒性,争取七天时间。”守墓人沉声道,“七天内,你必须赶到栖霞山,找到解毒之法,否则……神仙难救。”
“前辈……”云璃看着他,“您怎么会在这里?”
守墓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是……凌殊?”
守墓人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望向洞外渐亮的天光。
“天快亮了。我们必须立刻出发,去一个地方。”
“哪里?”
守墓人回头,看着她,缓缓吐出三个字:
“幽冥谷。”
云璃心头一震。
幽冥谷……那不是幽冥道的老巢吗?!
“前辈……”
“去取一样东西。”守墓人的声音低沉如古井,“一样能暂时压制你体内毒性、让你恢复行动能力的东西。也是……你母亲当年留下的遗物。”
母亲……的遗物?
云璃愣住了。
“白素心当年被玄微子囚禁在幽冥谷,临死前,将一件东西藏在了谷中。”守墓人缓缓道,“那件东西,或许能帮你完全掌控镜心之力。也只有拿到它,你才有机会在栖霞山遗迹中活下来。”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漆黑的、刻着诡异符文的令牌。
“这是幽冥令,可自由出入幽冥谷外围。但谷内机关重重,危险万分,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云璃看着那枚令牌,又看向洞外昏迷的谢听澜,最后看向自己麻木的左腿。
她没有选择。
“我去。”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守墓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将令牌塞入她手中。
“那就走吧。”他转身,背起昏迷的谢听澜,“时间不多了。”
云璃拄着树枝,艰难地站起,一步一步挪出山洞。
洞外,晨光熹微。
山谷中,狼尸遍地,血迹斑斑。
而前路,是更深的黑暗,更险的深渊。
但她已无所畏惧。
因为有些路,必须走。
有些人,必须见。
有些真相,必须揭开。
她握紧了幽冥令,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直抵心脏。
母亲……
女儿来了。
来取回你留下的东西。
来延续你未尽的抗争。
来终结……这该死的命运。
晨光中,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峡谷深处。
而山谷另一头,白无常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怨毒的光。
“追。”她冷冷下令,“他们逃不掉的。幽冥谷……将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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