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回声号”如同负伤的金属巨兽，在虚空中蹒跚前行。外部装甲上，几处被暗红“腐潮”擦过的区域，覆盖着临时喷涂的、不断闪烁微光的净化凝胶，像是无法愈合的丑陋疮疤。推进器喷出的尾焰不再稳定，带着间歇性的颤抖，将舰体推向前方那片愈发深邃、星光稀疏的宙域。修复工作在灵枢和铁砧不眠不休的抢修下，勉强让基础推进、护盾和传感器恢复了最低限度的运转。跃迁引擎依旧是一团需要数日冷却和精密校准的金属疙瘩，被暂时封存。他们现在只是一艘普通的、缓慢的、伤痕累累的星际航船，航行在一条由陈峰手中那枚不祥暗红光点所指引的、虚无缥缈的“痕迹”之路上。
舰桥内，光线被调至最暗，以减少不必要的能耗，同时也映衬着舱内凝重的气氛。主屏幕上，代表着推测航线的虚线，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蜿蜒地切入星图上大片大片的“未探明”与“高危辐射区”标记。石卫坐在驾驶位，面甲下的目光紧盯着前方传感器传回的、被干扰得满是雪花的画面，手指偶尔在控制面板上微调，避开几处过于明显的亚空间湍流。灵枢在副驾驶位，面前数个悬浮屏幕分别显示着舰体状态、能量流向，以及最重要的——陈峰通过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实时共享出来的、那条污染痕迹的“能量衰减图谱”。图谱上，代表痕迹强度的曲线正在稳定而缓慢地下滑。
“痕迹衰减速度比预期快15%。照此趋势，我们最多还有四小时有效导航时间。”灵枢的声音干涩，汇报着一个令人焦虑的事实。
“陈峰，能否再次‘捕捉’或‘强化’痕迹？”石卫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到货舱。
货舱内，光线更加昏暗。为了减少对他可能的干扰，大部分照明已关闭，只有几盏幽蓝的应急灯和从陈峰自身散发出的、稳定而内敛的暗虹星辉，勉强照亮这片空间。苏晚晴靠坐在一个固定好的物资箱旁，腿上盖着薄毯，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悬浮在中央的陈峰。
听到问话，陈峰缓缓睁开眼，星云流转的眸子看向手中那颗依旧在微微蠕动、但光芒已黯淡不少的暗红光点。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光点轻轻托起，凑到眼前，仿佛在“倾听”或“解析”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才用那平静的声音回应：
“痕迹……源于‘腐潮’核心的……‘呼唤’与‘标识’。距离越远，关联越弱，自然消散。强化……需靠近‘腐化’更浓处，或……主动‘共鸣’，吸引新的‘注视’。”
主动“共鸣”？吸引新的“注视”？苏晚晴心中一紧。这意味着要再次主动招惹那些可怕的腐潮怪物？
“风险？”石卫问得直接。
“未知。”陈峰的回答同样直接，“‘注视’的源头……可能不同。可能引来……更多‘清道夫’。也可能……惊醒……更深的……‘存在’。”
更深的“存在”？这个词让舰桥和货舱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但若不强化，四小时后，我们将彻底失去方向，在未知深空漂流。”灵枢的声音带着技术官的冷酷逻辑。
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舰体结构偶尔发出的细微呻吟。
“计算‘主动共鸣’可能引发能量波动的最低阈值，及其被外部探测捕捉的概率。”石卫最终下令，“同时，扫描前方航路，寻找可能存在的、自然‘污染’浓度相对较高的区域，比如……废弃的殖民星残骸，古老战场遗迹，或者被标记的‘死亡星云’。我们或许能找到……相对‘安全’的强化点。”
“是。”
命令下达，舰桥再次陷入只有仪器运转声的寂静。苏晚晴看着陈峰，他重新合上眼，仿佛再次沉入某种内省的状态，手中的暗红光点随着他指尖无意识的轻微拨动，明灭不定。她想起不久前他那短暂流露的脆弱和疑问，心中五味杂陈。现在的他，似乎又将自己封闭在了那非人的、绝对理性的外壳之内，专注于“任务”。
她轻轻站起身，走到货舱一角的简易食品制备机旁，接了两杯温热的合成营养液。然后，她走到陈峰下方，抬头看着他。“峰子，喝点东西吗？”她轻声问，明知他可能早已不需要这种形式的“进食”。
陈峰再次睁眼，目光落下，星云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微光。他缓缓降落，双脚（光影构成）轻轻触及货舱地面，虽然并未真正“踩”实。他接过苏晚晴递来的杯子，指尖触碰的瞬间，苏晚晴再次感受到那种微弱的电流酥麻感和深沉的脉动。他看了看杯中微微荡漾的、散发着人工香气的液体，又看了看苏晚晴，然后，做了一个让苏晚晴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微微低头，模仿着人类的方式，轻轻啜饮了一口。
液体并未被他真正“喝下”，而是在接触到他星光构成的“嘴唇”时，无声地 分解、消散，化作极其微弱的、普通仪器根本无法探测的能量涟漪，融入了体表的星云光晕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味道……很奇怪。”他放下杯子，评价道，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双星云眼眸，却极其专注地 凝视着苏晚晴的脸，仿佛在观察一个极其复杂、有趣的样本。
“只是合成物，没什么味道。”苏晚晴苦笑，自己也喝了一口，寡淡无味，“比不上……星榆城老乔酒馆里，偷偷卖的私酿果汁。”她试图用回忆勾起他更多的“人性”。
陈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光点）颤动。“老乔……酒馆……果汁很甜……但总掺了水……”他缓慢地说道，像是在读取一份损坏严重的档案，“你……总抱怨。但每次……都喝。”
他还记得！而且记得细节！苏晚晴的心跳快了几拍，一股混合着心酸与希望的热流涌上眼眶。“对，我总抱怨，可你还是会省下补给点，偷偷买给我……”她看着他，声音哽咽，“峰子，那些记忆，对你来说，现在是什么感觉？是……负担吗？还是……”
陈峰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晴以为他又会缩回那冰冷的壳里。他抬起手，星光流转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那暗虹光点所在的位置。
“感觉……很轻，又很重。”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质感，“像……隔着很厚的玻璃……看一场别人的电影。画面模糊，声音失真……但我知道，那‘电影’里……有我。有时候……‘电影’里的情绪会涌出来……很烫，很疼，或者……很暖。但很快……就会被‘我’里面……更大的、更冷的‘星图’和‘声音’……盖过去。”
他看向苏晚晴，眼中那非人的平静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深藏的、真实的迷茫与痛苦。“晚晴姐……我好像……有两个‘我’。一个……记得你，记得疼，记得害怕，也记得……想保护你。另一个……只知道‘路标’，‘裂隙’，‘平衡’，还有……必须去的‘使命’。它们……在打架。我分不清……哪个声音……才是‘我’该听的。”
这番近乎剖白的话语，比任何力量展示都更让苏晚晴心痛。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她只是紧紧握住了他那只星光构成的手，尽管触感冰凉而虚幻。
“那就都听。”她看着他，泪水滑落，声音却异常坚定，“想保护我的‘你’，和知道使命的‘你’，都是你，陈峰。我们一起去完成那个‘使命’，然后，一起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我不管那‘星图’多大多冷，也不管那‘声音’来自多远，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回家。记得吗？”
陈峰的星云眼眸，定定地 倒映着苏晚晴泪流满面却无比坚定的脸。那眼眸深处的混乱与痛苦，似乎在那坚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 平息、沉淀。他反握住苏晚晴的手，这一次，那星光的触感似乎有了一丝 微不可察的 暖意。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很轻，却仿佛用尽了此刻属于“陈峰”那一部分的全部力气，“我答应过。我……记得。”
就在这时，舰桥传来灵枢略带急促的声音：“队长！发现疑似目标！前方一点七光年，传感器扫描到一片高浓度惰性辐射与异常空间曲率交织的区域，符合部分‘古老战场遗迹’或‘大规模能量湮灭现场’特征。初步分析，该区域残留的‘背景污染读数’……是正常空间的一百五十倍以上！而且……痕迹图谱显示，我们追踪的‘污染痕迹’，其衰减曲线在指向该区域时，出现了不自然的‘上扬’和‘凝聚’迹象！那里……很可能是一个‘污染’的富集点，甚至是……某个‘腐潮’的源头或巢穴附近！”
找到了！一个可能“强化”痕迹，但也可能极度危险的地方！
石卫立刻调出该区域的详细扫描数据（尽管十分模糊）。“区域结构复杂，充满高能辐射和空间碎片，直接驶入风险极高。陈峰，如果在那里进行‘主动共鸣’，你需要多近距离？持续时间多长？”
陈峰松开了苏晚晴的手（她感到手中一空，那微弱的暖意也随之消失），重新恢复了那种绝对专注的平静。他看向舰桥方向，眉心暗虹光点微微闪烁，仿佛在进行复杂的计算。
“需进入……辐射与污染交织的……‘边缘涡流’区。距离‘核心’越近，共鸣效果越强，风险……也越大。持续时间……视‘回应’强度而定，短则数秒，长则……不可控。”他顿了顿，补充道，“‘船’的护盾……需足以抵挡……至少一次‘腐潮触须’的……直接冲击。否则……‘共鸣’即‘终结’。”
一次冲击的容错率。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而且蒙着眼睛。
“计算护盾最大强化方案，以及进入‘边缘涡流’区的最优路径和脱离方案。”石卫的声音没有起伏，但苏晚晴能感觉到其中紧绷的弦，“灵枢，铁砧，检查所有武器系统（虽然聊胜于无）和损管单元。李杰，随时准备接替任何岗位。鼹鼠，确保所有逃生舱（虽然希望渺茫）处于可随时激发状态。”
“是！”
“寂静回声号”调整航向，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区域缓缓驶去。随着距离拉近，舷窗外的星空逐渐被一种朦胧的、泛着暗红色微光的“雾霭” 所取代。传感器传来的画面更加扭曲，辐射警报声开始以稳定的频率响起。舰体护盾在外部污染和辐射的侵蚀下，能量读数缓慢而坚定地下降。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了“边缘”。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悸。那并非实体的星云或尘埃，而是一片由无数细微的、蠕动的暗红色能量丝线和破碎的空间结构 混杂而成的、缓缓旋转的巨大涡流。涡流中心深不见底，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与饥渴。而他们追踪的那条几乎快要消散的污染痕迹，在此地，如同归家的游子，变得异常清晰、明亮，笔直地 没入了涡流深处。
“就是这里。”灵枢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撼。
“护盾能量集中至舰艏和腹部。准备切入涡流外缘，保持最低稳定速度。”石卫下达指令，操控着飞船，如同驾驶一叶扁舟，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沸腾的、充满恶意的能量之海。
轻微的震动传来，飞船仿佛撞上了一层粘稠的薄膜，随后被涡流的外缘力量捕获，开始随着那缓慢的旋转，身不由己地 向内滑去。暗红的能量丝线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不时 抽打、舔舐着舰体护盾，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护盾能量以更快的速度下跌。
“陈峰，准备。”石卫的声音透过通讯传来。
陈峰悬浮在货舱中央，双手再次虚抱于身前。那颗被他一直托在手中的暗红光点，此刻仿佛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刺激，剧烈地 跳动、膨胀起来，颜色变得更加污浊、深沉。他缓缓闭上眼，眉心暗虹光点亮度骤增，体表流转的星云光泽也开始加速，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内敛的威压。
苏晚晴退到货舱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舱壁，双手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能感觉到，一股庞大、冰冷、充满 非人意志的能量，正以陈峰为中心，缓慢而坚定地 酝酿、凝聚。
“开始共鸣。”陈峰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意识中响起，平静得可怕。
他虚抱的双手，猛地 向中间一合！
掌心中那颗剧烈跳动的暗红光点，轰然 爆散！但爆散开的并非能量，而是无数细微到极致的、与周围涡流中暗红丝线 同源，却又多了一丝奇异暗虹纹路的光之尘埃！这些光尘如同受到指引，瞬间 融入了周围的涡流之中！
刹那间——
整个缓缓旋转的暗红涡流，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死水，猛地 一滞！紧接着，剧烈地 沸腾、翻涌起来！无数暗红丝线疯狂舞动，发出无声的、却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尖锐嘶鸣！涡流中心那片深邃的黑暗，骤然 亮起了无数血红的、充满纯粹恶意的“眼睛”，齐刷刷地 “瞪视” 着闯入者所在的方位！
来了！强烈的“注视”！比上一次更加集中，更加狂暴！
“护盾能量急剧下跌！67%…53%…40%！”灵枢急报。
“陈峰！还要多久？”石卫吼道，飞船在狂暴的涡流中剧烈颠簸，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
陈峰没有回答。他悬浮在那里，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体表的星云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与周围狂暴的暗红能量形成 无声而激烈的对抗。他似乎在“倾听”，在“捕捉”，在从那暴怒的“注视”和沸腾的“污染”中，剥离、抽丝出他所需要的、关于“路径”的清晰信息。
苏晚晴看到，一丝暗红色的、仿佛有生命的血迹，从陈峰闭合的眼角，缓缓 渗了出来（但那并非真正的血液，而是某种浓缩的、被污染的能量光粒）。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反噬。
“坚持住！护盾即将过载！”铁砧的警告声如同丧钟。
就在护盾能量读数跌穿20%，报警声凄厉到极致的刹那——
陈峰猛地 睁开了双眼！
这一次，他眼中不再是平静的星云，而是两团 熊熊燃烧的、金白与暗灰激烈对撞、边缘却缠绕着暗虹光丝的风暴！他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却让整个货舱乃至舰体都为之共振的 长啸！
随着这声长啸，周围沸腾的暗红涡流，如同被无形的利刃 劈开了一道狭窄的、短暂存在的 “裂隙”！透过这道“裂隙”，可以“看”到一条更加清晰、更加凝实、由无数暗红与暗虹光点交织而成的 “路径”，蜿蜒地指向涡流之外，指向深空某个更加深邃、更加难以名状的方位！
路径的尽头，隐约可见一道巨大无比、边缘流淌着七彩光华、却又散发着终结与起源双重气息的 模糊“门扉” 轮廓！
“抓到了！路径已更新！坐标锁定！”灵枢狂喜的声音传来，同时将新的导航数据疯狂注入主系统。
“脱离！最大推力！全速脱离！”石卫咆哮，将推进器功率推至理论极限，不顾引擎过载的警报，操控着“寂静回声号”沿着那条刚刚出现的、转瞬即逝的“裂隙”，疯狂地 向外冲去！
暗红涡流发出更加暴怒的嘶鸣，无数触须般的能量束从四面八方合拢，想要将这只胆大包天的“虫子”捏碎。但“寂静回声号”险之又险地擦着合拢的触须边缘，如同挣脱蛛网的飞虫，猛地 冲出了涡流的范围，重新没入相对“平静”的深空。
舰体剧烈颤抖，多处传来结构受损的报警，但终究是逃出来了。
苏晚晴踉跄着冲到陈峰身边。他眼中的风暴已然平息，重新变回缓缓旋转的星云，但光芒黯淡了许多，眉心的暗虹光点也变得明灭不定。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从悬浮状态跌落。苏晚晴下意识地想扶住他，手指却再次穿过了那星光的虚影。
“峰子！”
陈峰缓缓抬起头，看向她，嘴角（光影）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近乎虚脱的弧度。
“路径……清晰了。”他的声音微弱，断断续续，“‘门’……不远了。但‘锁’……也‘看见’我们了。”
他看向舷窗外，那重新被星空取代的远方，星云眼眸深处，倒映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的 凝重。
“抓紧……时间。‘钥匙’靠近，‘锁’……会自己……来找‘钥匙’的。”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彻底 黯淡下去，身体缓缓 沉落，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静静地“坐”在了货舱地板上（并未真正接触），重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某种深度的沉寂或恢复之中。
苏晚晴跪坐在他身旁，看着他那虚弱却依旧平静的侧脸，心中没有丝毫放松。路径清晰了，但“锁”会自己找来？那是什么意思？
而舰桥上，灵枢看着刚刚获取的、精确了无数倍的“裂隙”坐标，以及坐标旁，传感器在脱离涡流瞬间捕捉到的、一道来自极其遥远、方向难以捉摸的、 冰冷、晦涩、充满“锁定”意味的特殊空间回波，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队长……”她的声音干涩，“我想……陈峰说的‘锁’，可能不是比喻。有东西……真的被‘惊动’，并且……锁定我们了。回波特征……无法分析，但能量层级……超高。”
石卫看着主屏幕上，那条笔直指向星图边缘某个绝对空白区域的崭新航线，又看了看旁边那代表着未知威胁的、缓缓跳动的回波信号，面甲下的眉头紧紧锁起。
他们拿到了更精确的地图，却也提前惊醒了看守宝藏的、不知名的恶龙。
航程，远未结束。而真正的狩猎，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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