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眺”前哨站的模拟日循环系统，将公共区域的照明调至了象征“夜晚”的柔和暖光，但紧张的氛围并未因此稀释半分，反而在刻意营造的平静下愈发暗流涌动。苏晚晴躺在休息室的床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拟星空投影缓缓流转的光点。那些光点陌生而冰冷，不属于她熟悉的任何一片星空。
几个小时前，灵枢发来简短讯息，告知她陈峰的意识活跃度进入“稳定复苏期”，暂时没有危险，但仍需静置观察。讯息的末尾，灵枢用平淡的语气补充，石卫队长正在申请“有限探视许可”，但审批流程“需要时间”。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而守夜人最擅长的似乎就是按部就班的“流程”。苏晚晴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她就像被放入透明观察箱的标本，能看见外界的一切，却无法触碰，无法发声，只能被动等待裁决。
隔壁房间传来李杰轻微的咳嗽声，他在整理和修复那些从遗迹带出的、所剩无几的设备零件，试图从中找到任何可能对未来有用的信息。鼹鼠的房间里则一片死寂，但苏晚晴知道，那个看似粗野的佣兵此刻必然也和她一样，睁着眼睛，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巴伦还在医疗中心的深度治疗舱里，情况稳定，但意识尚未恢复。
她翻了个身，手指碰到枕边那枚灰暗的指引石。石头依旧冰冷，毫无反应。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指尖触碰的瞬间，她仿佛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陈峰静滞核心所在方向遥相呼应的……悸动？是心理作用，还是……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无声滑开。灵枢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银白色轻型技术甲，但没戴头盔，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苏晚晴，穿上外袍，跟我来。石卫队长为你争取到了三十分钟的探视时间。但记住，只看，不说，不碰任何东西。保持绝对安静。”
苏晚晴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从床上弹起，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守夜人制式外袍披上。“他怎么样了？真的醒了吗？”
“没有完全苏醒，但意识活动已脱离深度沉寂，进入可观测的、有规律的低水平活动状态。”灵枢一边转身带路，一边快速低声解释，“但他的‘形态’……和你记忆中的可能不太一样。做好心理准备。”
不太一样？苏晚晴心头一紧，快步跟上。他们穿过寂静的生活区走廊，通过数道需要灵枢身份验证的密封门，进入前哨站更深的区域。这里的通道更加宽敞，墙壁是光滑的合金，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指示灯光和隐蔽的监控探头。空气温度更低，带着精密仪器运转特有的洁净感，却也更显冷漠。
没有遇到其他守夜人。显然，这次探视被安排在了非核心时段，并且路径经过了刻意清场。
最后，他们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但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厚重金属门前。灵枢再次进行身份验证，并接受了虹膜和生命特征扫描。门无声滑开，一股更加冰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与“空洞”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观察间。一面是巨大的、单向透明的观察窗，窗前是几把固定的座椅和一些监控终端。另一面墙壁上布满了闪烁的屏幕和数据流。此刻，观察间里只有石卫一人，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观察窗外。
苏晚晴的呼吸瞬间屏住。她一步步走到观察窗前，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一个比“庇护所”号上静滞核心大上数倍的球形空间。空间中央，陈峰所在的静滞舱悬浮在无重力的环境中，被数道柔和的乳白色能量光束从不同角度照射、包裹。但真正让她瞳孔骤缩的，是静滞舱内，陈峰此刻的“形态”。
那不再是简单的、由光影勾勒的模糊人形轮廓。
静滞舱内充盈的淡蓝色凝胶似乎变得异常澄澈、深邃，如同将一小片宇宙星空浓缩其中。而在凝胶的中心，陈峰悬浮着，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宛如最上等水晶雕琢而成的质感。皮肤（如果那还能称为皮肤）下，不再有血管和骨骼的阴影，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流转、交织变幻的暗调虹色星云光晕。这些光晕并非均匀分布，而是沿着某种玄奥的路径在他体内流淌，隐约构成了一幅极其复杂、不断演化的能量经络图。
他的面容依稀可辨，但五官的线条更加柔和，仿佛融入了周围的光晕之中，眉心的位置，那个代表“原点坐标”的暗虹光点，此刻如同第三只眼般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光芒虽然不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纳所有视线的深邃感。
他闭着眼，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超脱的安详。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非生命的、却又蕴含着磅礴生机与可能性的奇异矛盾感。
这……还是陈峰吗？还是那个会叫她“晚晴姐”、会紧张、会害怕、也会咬牙坚持的青年吗？
苏晚晴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陌生与恐惧。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冰冷的观察窗，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玻璃时生生停住。
“他的生理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改变。”灵枢走到她身边，声音平静，但眼底深处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常规的生命体征监测几乎失效。我们现在监测的，主要是他的意识能量场强度、稳定性，以及那种‘混沌平衡’特质的演化模式。就数据而言，他目前的状态……非常‘稳定’，甚至‘完美’。但这种‘完美’，是基于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新规则。”
“他……还能变回来吗？”苏晚晴的声音干涩无比。
石卫转过身，看着苏晚晴，目光复杂：“‘变回来’的定义是什么？恢复到之前人类的生理形态？以目前观测到的能量结构固化程度来看……可能性极低。他的‘存在’形式，可能已经永久性地跃迁到了一个新的层面。我们现在更关心的是，他这种新形态的‘意识’、‘认知’和‘目标’，是否也随之改变。”
他指向观察窗外，静滞舱一侧的一个悬浮屏幕，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和不断滚动的先民符号（夹杂着无法解析的部分）。“在他意识活跃度提升后，静滞核心接收到了更多、更清晰的、源自他意识深处的‘信息残响’。其中反复出现一些关键词：‘平衡’、‘门’、‘路标’、‘裂隙’、‘必须去’……还有‘代价’。”
代价？苏晚晴的心一沉。
“他似乎……在无意识的层面，已经‘知晓’了那个‘路标’指向的‘裂隙’所在，并且产生了某种……‘必须前往’的强烈内在驱动力。”石卫缓缓道，“这种驱动力并非理性思考的结果，更像是一种铭刻在新形态‘存在’本质中的‘本能’或‘使命’。而‘代价’这个词的出现频率，与驱动力强度呈正相关。”
意思是，前往那个“裂隙”，可能是他现在这种形态存在的“意义”，但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或牺牲？苏晚晴感到一阵眩晕。
“我们能阻止他吗？或者……引导他？”她急问。
“无法‘阻止’。强行中断或干扰这种与核心存在绑定的驱动力，可能导致他意识崩溃，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规则反噬。”灵枢摇头，“‘引导’……我们甚至无法与他建立有效的意识沟通。他现在就像一台按照全新、未知操作系统自动运行的高级仪器，我们能看到他的‘输出’，但无法理解他的‘代码’，更无法输入‘指令’。”
苏晚晴靠在冰冷的观察窗前，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峰子获得了新的、强大的形态，却可能失去了作为“陈峰”的自由意志，被某种未知的“使命”或“本能”驱动，走向一个吉凶未卜的、需要付出“代价”的目的地。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石卫沉默了片刻，走到控制台前，调出了一幅星图。星图中心是“远眺”前哨站，一个模糊的、不断闪烁的红色光点在极其遥远的、靠近星图边缘的未标记区域闪烁，旁边标注着“推测‘裂隙’大致方向（误差范围极大）”。
“守夜人最高议会已经收到了我们的初步报告和‘解读者’的分析。”石卫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议会的分歧很大。一部分元老认为，‘钥匙’的异变和‘裂隙’的线索，是触及宇宙终极奥秘的千载良机，主张倾注资源，全力支持、护送‘钥匙’前往‘裂隙’，并尝试建立永久性观测点，必要时甚至进行主动探索。”
“另一部分，包括观星者站长和我，”他顿了顿，看向苏晚晴，“则认为风险完全不可控。‘裂隙’另一端可能是任何东西，包括文明的坟墓，规则的陷阱，甚至更可怕的‘污染’源头。而‘钥匙’本身的状态极不稳定，其作为‘信标’的特性可能引来包括播种者和青岚在内的多方争夺，护送过程本身就是一场灾难。他们主张，在彻底弄清‘裂隙’真相和‘钥匙’可控性之前，应采取最保守的‘隔离观察’策略，甚至……在事态彻底失控前，考虑‘无害化处置’预案。”
无害化处置！苏晚晴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石卫。
“这只是最极端的预案选项，目前并未获得多数支持，但它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形势的严峻。”石卫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坦荡，却也冰冷，“我们现在的策略，是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一方面，加速对‘钥匙’意识残响的解析，力求获得更精确的‘裂隙’坐标。另一方面，加强前哨站的隐蔽和防御，同时……准备一套紧急脱离方案。”
“什么方案？”
“如果‘钥匙’的‘信标’效应无法屏蔽，或者青岚、播种者逼近到无法抵御的距离，我们将启动‘断尾’计划。”石卫指向星图，“利用前哨站的一艘高速隐形侦查舰，搭载‘钥匙’和你们，在混乱中脱离，向着‘裂隙’的大致方向进行无预定目标的随机跃迁，尝试利用亚空间乱流摆脱追踪。同时，前哨站会制造一场‘事故’，吸引注意力。”
这是真正的亡命之旅，将一切交给运气和未知。
“成功的概率？”
“低于百分之十。而且，即使暂时摆脱追踪，在缺乏精确坐标和导航的情况下，在危机四伏的深空盲目前进，最终结局很可能是燃料耗尽，或者撞入未知险境。”石卫毫不掩饰。
百分之十……苏晚晴闭上眼睛。这就是他们用尽一切挣扎、峰子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生路”？
“我们需要你的选择，苏晚晴。”石卫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如果启动‘断尾’计划，你和你的同伴，是否愿意一起登上那艘侦查舰，陪他走这条几乎必死的路？还是……选择留在前哨站？守夜人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至少，是相对的安全。”
留下，意味着与陈峰分离，可能永别。同去，意味着踏入更深不可测的黑暗，九死一生。
没有容易的选择。
苏晚晴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观察窗内。陈峰依旧悬浮在星光凝胶中，面容安详，眉心光点微闪，仿佛对即将决定他命运的讨论一无所知。但她仿佛能感受到，那平静的外表下，那新生的混沌星云深处，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呼唤与依赖。
“我……”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突然，观察间内的所有灯光同时 剧烈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阵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震动，沿着前哨站的结构传导过来！墙壁发出细微的呻吟，监控屏幕上的画面出现了瞬间的雪花和扭曲！
“怎么回事？！”石卫厉声喝问，瞬间扑到控制台前。
灵枢也立刻操作仪器：“检测到强烈空间扰动！来源……前哨站外围K-9防御区！能量特征……无法识别！不是常规攻击，也不是已知的污染波动！扰动正在快速增强、扩散！”
警报声并未响起，显然被更高级别的指令压制了，以免引起全站恐慌。但观察间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是青岚的突袭？播种者的渗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被陈峰无意识散发的“信标”引来了？
震动持续了大约十秒，才缓缓平息。但控制台上的外部监控画面显示，K-9防御区外围的空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不断荡漾的扭曲，范围正在缓慢扩大。防御系统自动激活的探测光束射入那片区域，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回波，只有一片吞噬一切信号的黑暗。
“启动二级战斗戒备！封锁K-9区域所有通道！调遣‘不灭薪火’小队前往警戒！”石卫快速下令，脸色铁青。他看向观察窗内的陈峰，又看向苏晚晴，眼神无比凝重。
“看来，我们没时间慢慢选择了。”他沉声道，“无论那是什么，它的目标，显然是他。灵枢，立刻启动‘断尾’计划前期准备！苏晚晴，给你五分钟，回去带上你的同伴，到三号紧急机库集合！快！”
苏晚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静滞舱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咬牙转身，冲向门口。她的心脏狂跳，恐惧与决绝交织。
五分钟。生死时速。而窗外那片吞噬信号的黑暗，如同缓缓睁开的巨兽之眼，预示着真正的风暴，已经抵临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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